得獎者／宋俊磊

於是我重返醫院。

站在醫院大門，遠望那個曾經守護我的病房，一樣的欄杆與半掩的綠色窗簾，我已是故人，但我仍希望那張病床是空著。時隔七年，我又再度頻繁出入醫院，一周一次的語言治療。通過空氣門，把暑氣與塵世放在外頭，切換成自己的醫院時間。寂靜、低調、獨身。

坐在語言治療室，迎面是一片巨幅的鏡子，不論望向哪個角度，都逃不開自我的逼視。讓我想起一次次嘗試正常吞嚥，但被軟顎強烈拒絕後，遭遇碎裂食物噴濺的我的鏡子，還有無數片被打碎的我。

「不用叫我醫生或護理師，叫我老師就好」，語言治療師這樣跟我說。

老師要我笑，我就笑。

老師要我吃餅乾，我就吃餅乾。

老師要我對著衛生紙吹氣，我就對著衛生紙吹氣。

彷彿回到了國小或更早，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張嘴、閉嘴、吐舌、卷舌……，靠近原始。雖然這種原始不單純，是退化到無路可退才顯現的樣貌。

我從沒有想過笑這麼困難，同理，我也沒有想過吃與吹，又或任何口腔運動是那麼致密而複雜。每次在練習目標的秒數到達以前，笑已經動搖，吃已經中斷，吹已經虛弱……，對應的肌肉總是不住地顫動。老師輕輕地觸碰那些發抖的肌肉，替那些我以為不具名的肌肉補上姓名，咬肌、顳肌、翼內肌。

進階一點，開始有輔具，老師給我兩包壓舌板，讓我咬住最多的片數。剛開始我只能咬著十片，我又是那種追求進步的人，每一周都希望我可以多咬一片。時隔三周我卻還是原地踏步，心裡很急，想著：沒有進步就等於退步。老師說，沒關係，慢慢來。

我仍在一個無聊的午後，把嘴裡塞滿壓舌板，仔細數到十，然後硬是再塞進一片。以為這樣成功了，沒過多久兩頰開始疼痛，抽出壓舌板，看著壓舌板與牙的接面印上了深色的齒紋。我不死心，躺在地上，再次意圖塞入十一片壓舌板。

卻怎麼樣都停在了十。

那個只能數到十的午後，我竟大哭起來。沒有疼痛或傷口，純粹地想哭，想要淚水滑過臉頰、咬肌、顳肌、翼內肌，再滴落到地上。直到天邊擦黑，打開燈，把散落的自己與壓舌板重新收束。

再後來，張嘴與咬合練習變成我自己的功課，語言治療課變成念課文的時間。老師念一句，我就跟上一句，把因為肌肉退化而被混為一談的ㄢ、ㄥ、ㄠ、ㄇ、ㄨ單獨拉出來，重新學習開口與閉口、送氣與閉氣。

我最終背起來那些句子，即便那些句子只是獨立出現，沒有規律。等候課堂的時候，閉上眼睛，輕輕誦念那些句子，交付那些字符它們應該擁有的完整聲音。

這樣的誦讀是我在醫院中少數說話的時候。我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在醫院除了應診與言謝外，絕不發言。我總覺得醫院不適合說話，因為不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在別人的心中有什麼樣的分量，或風暴，或冰結。醫院已經凝聚了大多數的悲傷，出現在醫院的我們，都是被命運嚙咬的，身上有無法接受他人言語的創口。

某次日常默念，我依然閉著眼睛，等著老師呼喚我的名字。倏地，我被咬了一口，睜眼，發現是一個小女孩，穿著制服，約莫是幼稚園中班。我看了自己的手臂，兩道小小的深紅色齒痕。

對方的家長出現，慰問我，請求原諒。我搖搖頭，示意沒事。聽那對夫妻說：「妹妹，跟哥哥道歉！」我看小妹妹瞪大雙眼，嘟嘴，咿咿呀呀地說了一句我沒聽懂的話。看著小小的家庭遠離，我才發現這裡多數是小小孩，或是需要坐輪椅的老人，我的出現顯得莫名奇妙。

當天課後，老師說下周就畢業，我修滿了學分，已經有能力學以致用、終身學習。我問老師為何這裡有很多幼童與老人。老師說，這裡也是早療中心，除了服務那些吞嚥功能退化的老人家，我們也治療那些在學齡前發展遲緩或有語言障礙的孩子。聽畢，我向老師言謝。

走出治療室，我留心聽了周圍的聲音，打撈出成人的熟成聲線，其餘幼嫩的聲音，多數是不規則的叫聲。眼前所見，有的孩子咬住積木、咬住洋娃娃，咬住那些他們本不該放入口中的物品。走出玻璃門，我不曾留心的中心告示牌，上面寫著：早期治療中心與語言治療中心。

在這裡，無論老少，我們都有說不出口的身體往事。我們賴以為依存的，不過是緊咬著這世界的不論什麼，只求留下痕跡，證明我們存在這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