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野京子

古今中外的男性畫家像是約定好了似的，一概不畫父親。將母親或妻子作為模特兒很稀鬆平常，但要把父親的形象展現在畫布上就太尷尬了。



對於一位已經獲得相當的社會地位、一輩子辛勤養家的父親而言，每當看到那個始終無法確定人生方向的兒子，想必都會內心焦慮、恨鐵不成鋼。不過站在兒子的角度來說，其實他們原本也不想讓父親感到失望。

塞尚的父親可謂是白手起家的成功典範。他從法國南部小城埃克斯的一個帽商開始創業，在出口貿易事業成功後成為銀行家。換句話說，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暴發戶，其商業才能在當時深受肯定。

塞尚是這位銀行家老爸的獨生子，雖然他還有兩個妹妹，但父親的期待都寄託在兒子一個人身上。埃克斯是一個風氣保守的地方，毫無根基的「富一代」雖然財大氣粗，但只要有些許不慎，就會遭人輕視，因此父親非常希望能在兒子這一代打響塞尚家的名號，成為真正受人敬仰的名門望族。

對兒子未來的路，父親早已想好，最理想的自然是子承父業，繼承銀行；如果這條路行不通，那麼從事受人尊敬、社會地位高的職業也不錯。為此，小塞尚從十歲起就被送進精英學校讀書，只為有朝一日能實現家業的傳承。

然而對於性格內向的塞尚來說，校園生活是一段痛苦的經歷。在名門子弟雲集的學校裡，暴發戶的兒子只是邊緣人。塞尚默默忍受了數年後，終於盼來了一絲曙光──低年級裡也有一個和他一樣的邊緣學生（不過這個學弟的狀況與塞尚剛好相反，家世雖然一流，但非常窮），也就是後來的名作家埃米爾‧左拉。

被排擠的兩個人立刻成了知心好友。對方經常滿懷熱情地對塞尚說起自己將來想成為作家的夢想。受其影響，塞尚也意識到自己可以去追尋繪畫的理想。於是兩人開始以藝術家自許，言辭間對凡事金錢至上的企業家大肆貶抑。

當時仍是見習作家的左拉，曾言辭犀利地諷刺塞尚的父親：「冷漠、懦弱、吝嗇。他能嘲笑對方的唯一武器只有『錢』。」不久，塞尚也寫下了「在這世上，我最討厭家人。」這樣的句子。對兒子學習繪畫從來不給好臉色的父親，成了斷絕孩子未來夢想的絆腳石和假想敵。

然而即便如此，父親的權威仍然凌駕於一切之上，塞尚最終還是進入當地的大學學習法律。好友左拉則去了巴黎，在那裡一邊工作一邊撰寫藝術評論文章，還寫起了小說。對於苦惱究竟該成為律師還是去闖蕩自己深愛的繪畫之路的塞尚，左拉在書信中熱烈鼓勵道：「我們心懷理想，應當鼓起勇氣大步向前！」終於，塞尚在大學三年級時退學，隻身去了巴黎。

在巴黎，夢想能成為藝術家的年輕人多如過江之鯽。所有人都過著波希米亞式的生活，對自己的才華深信不疑，但真正能夠成功的人卻寥寥無幾。比塞尚先到一步的左拉雖然靠努力打拚逐漸小有名氣，但真正寫出引發社會熱潮的《小酒店》，並成為超人氣作家的日子還在後頭。此時的塞尚也只能一邊靠老爸的經濟援助過活，一邊不斷將作品送到官方沙龍參展，但全都落選了。

〈藝術家的父親讀《事件報》〉這幅作品，是塞尚二十七歲離開巴黎回家探親時創作的。在令人驚詫的巨大畫面中，與真人尺寸一樣大的父親斜靠在椅子上看報紙……古今中外的男性畫家像是約定好了似的，一概不畫父親。將母親或妻子作為模特兒很稀鬆平常，但要把父親的形象展現在畫布上就太尷尬了。也許這份尷尬中還隱藏著一絲「描繪未來的自己」的恐懼感吧。作為美的物件和繪畫主題，「父親」大概是最難表現的。由於上述種種原因，如果沒什麼特殊理由，畫家通常是絕對不會畫父親的。

（此文摘錄自時報文化出版，中野京子著《穿越時空的名畫對決》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