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維賢
教過一班廣告科的學生,七個女生以姊妹相稱,自號「竹林七賢」。都有點藝術天分,年少氣盛,難免恃才而傲。由「大姊」領風騷,課餘坐在樹下,品評當代畫風,批論時事、師長和校務政策,言詞戲謔,近乎刻薄,頗有魏末晉初的「竹林七賢」對抗世俗的風格。我可能是唯一能和她們和諧相處的老師。
畢業後,七姊妹中有的進了大學相關科系,有的在廣告公司上班,只有那位言必稱「我叔叔……」的大姊四處閒晃。魏晉和民國兩個時代的「竹林七賢」,都各散西東,消逝於時間洪流。
某天大姊又到學校來找我,問她最近都在做些什麼?她說:「都在沉思。」
我們挑了個假日,去拜訪嚮往已久的「叔叔」。
車身在小路蜿蜒,窗外有稻田和大片巨峰葡萄園,是座景色宜人的鄉間村落。不知繞行多久,大姊終於將車停在也種葡萄,且結實纍纍的莊園前。她熟門熟路的逕自往前,我左顧右盼,好奇地跟在後面。棚下兩三隻雞正在啄食嫩草,棚盡處,映照出歲月痕跡的磚瓦房就出現在眼前。
進了屋才瞧見屏氣凝神,一臉肅穆的主人正在練字。「客來歡喜」四個行草書畢,吁口長氣,放下筆,起身泡茶。
叔叔簡單談起他抄經修心、練字篆刻、品茶展讀、除草摘果的尋常功課,語調輕緩,但聲聲入耳。我握杯淺笑,不敢與高人四目交睫,望著牆上懸掛的大小葫蘆,陷入無限深邃的幽思。
過後,叔叔雙腳踩在泥土地,帶我們到後院走走。原來有畦葫蘆園,棚下結著稀疏幾條巴掌長,白白綠綠的葫蘆;遠處竹林簌簌作響,天籟有聲,渾然自成天地。
再回到紅磚屋,他取下一支光滑圓淨,淺褐色的葫蘆送我,我細細摩娑它纖柔的腰身道謝,叔叔只是頷了頷首,沒說什麼。
那次別過約莫半年,大姊失聯,輾轉從同學口中得知她歛盡鋒芒,削髮出家,從此再無聞問。
退休後我南北遷徙,那支珍藏的葫蘆不知遺失在哪一趟旅次,好似它從來沒有出現過。
叔姪二人先後走出塵囂,「風不留聲,雁不留影」,偶爾想起往事,恰如一場夢幻,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