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賽夏客

父親過世後，老宅依舊兀立於那座山邊，只是換了主人；那時，隔壁還住著年邁的叔母，路過順道去探望她，卻撲了個空。其實，當年買下老家的同姓族人，並無實質居住，門戶虛掩，便逕自登門入室，屋內陳舊的櫥櫃、家具……既眼熟又親切。

拉開阿爸專屬的櫥櫃抽屜，隱隱聞到一股藥膏味，還有一本深藍色記帳簿。帳簿紙張薄如蟬翼，我小心翼翼地翻閱著；大頭仔欠米款十八元，阿木仔醬油兩瓶，沒寫價錢；阿發嫂欠米酒半打……字跡歪斜不工整，但這些名字，幾乎都還存在我的記憶中，都是村莊赤貧人，經常被柴、米、油、鹽所困，只能在阿爸開的雜貨店賒賬應急。

阿爸原是莊稼漢，耕著幾畝薄田，閒暇時，到附近天主堂望彌撒，聽傳教士講道理，久而久之，成為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兩個弟弟也被神父相中，擔任做彌撒的助手。神父因而把路旁的一塊空地，無條件轉讓給阿爸起厝開雜貨店，解決了鄉民千里跋涉上街採購問題。

父親又考慮鄉人收割的稻穀，要挑到老遠的地方去碾米，就在雜貨店後方加蓋一座碾米廠，一邊顧店，一邊幫人碾米。每當碾米機啟動時，稻穀碎茅紛飛，他穿梭其間，滿身沾黏著碎屑，造成皮膚終年發癢，只能塗藥膏騙騙自己的肌膚。

鄉人有地者務農，無地者打工，普遍謀生不易，交易總賒帳。父親備有一本記事簿，有Ο和的符號，沒寫欠多少錢……簡直是一本糊塗「爛帳」，少不更事的我，總認為父親很傻，這樣做生意會被欠債拖垮，白忙一場。

中國人有一個觀念，再怎麼窮困，都得在除夕夜前把帳還清，可阿爸是大好人，欠他的帳總一拖再拖，最後成為呆帳。宅心仁厚的父親，從未開口催款，反而替他們找理由說：「他們不是不還錢，實在是生不出錢來；我們在天主的保佑下，還有得吃有得穿，是莫大的福報；縱使還不了債，就當作救濟金，幫天主照顧祂的可憐子民。」

原來阿爸並不笨，他做生意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天主承擔一份社會責任。如今再看到這本深藍色的記帳簿，就像看到父親深邃如大海般的胸襟，裡頭的Ο或示現著還債與沒還債，皆是一種生命的觀照，傳遞著大愛，也指引著我人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