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富麗堂皇的漢諾威新市政廳大廳,正向訪客展現漢諾威中古紀、二次世界大戰前後、以及現代四個時期的模型。當見到二戰後斷垣殘壁的漢諾威模型,我對身旁帥氣的馬修老師苦笑:「你是個騙子。」
疫情前,帶學生到德國漢諾威的姊妹校參訪,接待我兩周的馬修老師,常在放學後,帶我到萊布尼茲大學附近的酒館盤桓。大學城滿布藍、白、紅黃,顏色不一,三至五層的木衍架建築。自己愛極了這些古建築,老喜歡叩問房屋的歷史,馬修一律回答:「二百到三百年之間。」羨煞來自台中的我。
在台中,二百年以上的建築寥如晨星,百年的屋子就能稱為古蹟,但在這德國下薩克森邦小小的城,二百年以上的居住空間俯拾皆是,十多歲的大學生,仍能在二個世紀前的建築俯仰行臥。
常常轉個彎,就踅入漢諾威老城,馬修老喜歡帶我進入高達九十七公尺的集市教堂。「十四世紀蓋的」,馬修一臉驕傲。但此日,當我在二戰後的漢諾威市景模型,尋找大學城與集市教堂時,卻只見滿目瘡痍。大學城已被戰火剷平;集市教堂的屋頂也在一九四三年的空襲中被摧毀;連我們所處的新市政廳,也同其他漢諾威市內建築一樣,遭到聯軍強烈轟炸,嚴重損壞。這些曾被夷平的建築,有什麼資格稱為百年建築?
參觀完新市政廳的隔日,馬修老師帶我去鄉間拜訪麗莎老師。「他們的新居有二百年歷史。」當下只覺得馬修老師又在吹牛,世上哪有什麼「二百年新房」?
到了目的地,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棟紅白相間的二層樓木造建築,外觀建材來自麗莎老師老家,有二百年歷史的農莊倉庫。
麗莎老師說服在奧迪汽車擔任主管的先生,將年久失修的倉庫,拆解後,從百里外運來,再花費比蓋新屋還要昂貴的成本重建。雖然房裡都是現代化的電器設備,但麗莎老師真的可以抬頭挺胸說:「我們的新家有兩百年歷史。」
Old is new,是全德國人的信仰。從麗莎老師的鄉間社區到柏林,到處都可見到這種「新古蹟」。馬修老師引以為傲的漢諾威「新老屋」,就是在二戰大轟炸之後,家家戶戶將百年前的建築圖找出來,再設法恢復原樣的偉大工程。
十年前與友人訪問倫敦時,每天早上要塞兩個小時以上的車,才能到達目的地,大家都叫苦連天。在倫敦塞三天後,終於可以到其他城市「放風」。我們先到劍橋、約克,再從威爾斯繞到斯特拉福、牛津,一路上腳底踩的是石板路,石板路,然後,還是石板路。在約克的肉舖街石板路上,英國友人指著一爿店:「這就是《哈利波特》第一集中,小哈利買魔法棒的店鋪。」老建築真的有「超越時空」的魔法,如同作家龍應台的感慨:「觸摸千年的城,踏在百年的石板路上,人對生死會更處之淡然。」
從英國歸來,我也漸漸愛上那些冥頑不化的老石頭。他們是聳立二千年的羅馬城堡,是維京人一千年的磨刀石,是基督徒七百年前堆疊而成的大教堂,甚至,是躺成二十一世紀還供人踩踏的石板路。這些記憶都因為這些建築,堅若磐石保留著。
在英國,當我們第一次在參訪的學校,看見一百五十年前紅瓦尖頂的維多利亞式建築時,會大驚小叫,但之後看到滿街都是五百年都鐸王朝白牆黑梁的建築後,我們就見怪不怪了。但心裡,妒忌得很。
其實全世界最讓人妒忌的城市,是巴黎。
今日巴黎市百分之六十的建築,仍是一百七十年前白色磚石打造的「奧斯曼建築」。曾參訪倫敦的法王拿破崙三世,對大火後重建的倫敦市印象深刻,決定仿效,並說:「巴黎是法國的心臟。讓我們盡一切努力美化這座大城,改善居民的生活,開設新的路,消滅缺乏通風和日照的密集街區。」因此他在一八五三年,指派成功改造波爾多的奧斯曼為塞納區長,首要任務為「美化巴黎」。這個時期共打造七萬五千棟知名的「奧斯曼建築」。完成後,便一直努力維護保存至今。
去年在曾任駐法外交官的友人陪伴下,漫步巴黎香榭大道,走到凱旋門時,深深感歎:「法國人靠老祖宗留下的這些建築,就吃喝不盡了。」二○二三年全球百大旅遊排行,巴黎連續三年奪冠。單單二○二三年,法國的國際旅遊收入就超過六百億歐元,支持近二百七十萬個就業機會。
在塞納河坐船時,外交官指著正在修繕的巴黎聖母院:「曠日費時,但迎接巴黎奧運與全世界的觀光客,值得!」
那日離開漢諾威新市政廳前,馬修邀我到赫德勒廳(Hodler Hall)欣賞大型壁畫《共識》(Unanimity),那是知名藝術家赫德勒百年前的畫作。壁畫中央一紅衣男子指向天空,身旁群眾亦振臂疾呼,凝聚共識。
每次歐遊歸來,我總思考,台灣人的共識是什麼?
上周與友人一起在台中北屯七十四號高架公路下的茶座小聚,砂石車與水泥車的噪音,常常阻斷我們的對話。在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中,我只聽到:「這裡是全台灣發展最快的地方之一,拆掉老房後,蓋起許多新大樓,房價已經從每坪十萬,上升到五十多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突然懷念起與馬修老師在漢諾威的靜謐時光。身旁塵土飛揚,人車雜沓,啜一口覆蓋沙塵的苦茶,不禁搖頭喃喃自語:「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