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從台北回老家的習慣,其中一個是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或許深知困在客廳,動彈不得的感受,一條公車路線的打通,對我來說都是天大地大的事情。
常搭公車去善化看診,搖搖晃晃,回到平原生活,病例需要重建,到處打聽哪家診所好,也在網路刷評價。現在步行在愈來愈熱鬧的街巷,逛個書店與吃個夜市,送洗送燙衣服,極其自然,家人卻覺不可思議。我們對於「距離」的理解天差地遠。我覺得很近的地方,他們都覺得很遠。
老家雖非偏僻之地,它且緊鄰工業區,福爾摩沙高速公路與東西快速道路,正是建商眼中潛力無窮、尚待開發的地段。搭大台南公車十五分鐘能到善化車站,轉乘台鐵南下或者北上台中都很方便。或者逆推到玉井,沿曾文溪的走勢爬行:走馬瀨、平埔族、噍吧哖,芒果冰。山線。總之,一切都容易多了。
小學生時代搭興南客運到善化半日遊,或者單人,或者成群,都是早早準備,還要穿鞋換襪帶包包。那時路線非常迂迴,本來從大內過一個大橋就到善化,卻繞遠去了新中,再走省道,經曾文溪橋、肉品市場,最後從牛庄進入市區。整整多了雙倍時間。
那樣的一條舊線,搖搖晃晃的車廂,坐著出大內要去看世界的我。如果不在善化下車,一直坐就可以到台南府城。多數時候,我只是小學生的小日子,記得光從出門到進門,三個鐘頭,就有一個半小時花在等車。那時班次不多,班次表是用手寫的,裱框掛在騎樓梁柱,大人小孩瞇著眼睛在看。我想我們年紀太小,沒有地方可去,善化還沒出現麥當勞,保齡球館沒錢去不了,也不敢去網咖,連漫畫出租店都怕走進去,自我監控,好像會被老師看到,所以只好去逛菜市場。
小學生來菜市場人擠人,沒有錢買東西回家,可是心底記得這一件事。因為每次祖母都去豬肉攤替父親買一副生腸,可以做黑白切料理;父親則會去買一捲特大號的潤餅給曾祖母,好讓曾祖母連吃兩餐。大家心中都有在意的事、在意的人,而我惦念那一攤芝麻球。那時來逛善化菜市,每次都以買芝麻球收尾。一個熱騰騰的句號。
現在大台南客運讓出入變得輕盈,還可用APP抓時間,車過大內橋抵善化,十五分鐘,邊界漸漸瓦解,很多故事正在「打開」。路上可見山光水色,啤酒廠的台一線,以及一整排的建案文宣,爭先恐後在告訴你各種關於家的想像。
而當年那支前往善化的孩童隊伍,是不是只剩我還在故鄉呢?許多同窗小學畢業就已失聯,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成功學與失敗學,我也沒有比較亮眼。大家都去了比善化更遠的地方,我還是習慣一個人坐公車到善化;習慣在慶安宮斜對面搭一輛名為橘幹線的公車回半山腰的家。
那天走到三樓的佛廳,因為地勢偏高,視野不錯,可以遠眺曾文溪堤。背景是層層疊疊的丘陵。有時會有夜間施放的高空煙火,排成特殊字體,不知道那邊的人正在為了什麼事情高興。
住家就在大馬路旁,一小時固定有兩班公車交會,最後一班公車於晚上十點二十通過。躺在床上,可以明顯感覺整棟樓都在搖晃。那種搖晃已成常態,令人不安,而我從小就住在不安之中。「又在晃了」,已是我在老家的新口頭禪。老家如同危樓,這是一間四十年的老屋子。
文學貴在不安。那不是地震,不用緊張。剛剛只是一輛公車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