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現代的小孩,不太讀金庸,更少讀四大奇書。
倒不是說這些書有多麼了不起,只是每每在教學舉例的過程中,問題就如空谷回音,望著一雙雙陌生且迴避的眼,只能摸摸鼻子自認「老了」。當然,作為一名「有要求」的教師,自然得日新又新地追上新世代的閱讀喜好,期盼不同世代的兩端,也能有了然於心的喜悅和共鳴。
只是,我一直很難在其他的讀本裡找到近似「江湖」的情境。哪怕是學生津津樂道的轉生異世界,還是擁有魔法、超能的宇宙,似乎都離我所理解的「江湖」很遠很遠。
金庸先生筆下的《笑傲江湖》有一段傳誦極廣的對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江湖不僅是武林人物的世界,更是每個人──無論官紳或庶民,男人還是女人,一旦開始便糾結不止、循環往復的恩怨情仇。多年後再回看這句話,震撼一如初見,只是箇中滋味體會得更多,感受也不同於年輕時。
作為一部小說,要寫盡江湖事,就得讓「這人」推動「那人」,再把「所有人」捲進漩渦裡,發展出各具奇相的面目、嘴臉、心思和城府。倘若沒有青城派余滄海的貪,也就看不穿華山派岳不群的奸;沒有令狐沖對岳靈珊的一片痴心,從任盈盈身上也就體會不得成全犧牲、勇敢無悔;沒有自以為是的正派,也就襯不出旁門左道的任性和可愛。一個人是江湖,一群人更是江湖。
《水滸傳》的豹子頭林沖,本來是八十萬禁軍的教頭,不料自己的妻子被高太尉的養子高衙內看上,自此落入一層又一層的人情地獄,無端的陷害、好友的背叛,甚至落草為寇都是情勢所逼之下的無奈之舉。
林沖本來就是公門裡的人物,自然很清楚「權力」的遊戲規則。當他獲報自己的妻子被人調戲時,立即趕赴,正要「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卻發現眼前的登徒子竟是高太尉的養子。隨後,魯智深帶著一眾無賴潑皮要來為林沖助陣,卻眼睜睜看著高衙內在簇擁之下離開犯罪現場。這時,兩人的江湖碰撞了。
林沖解釋道:「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站在林沖的角度,他當時身處官場,一個由權勢為核心構建尊卑上下遠近的遊戲,就算他林沖槍棒無雙、武藝超群,也得放下盛怒的拳頭、嚥下難忍但必須得忍的氣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場何嘗不是另一種江湖。反觀魯智深,滿不在乎地說:「你卻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禪杖了去!」看似豪壯的言語,其實只是這江湖對另一個江湖的誤解。
「林沖夜奔」,後來成為一齣經典的京劇戲碼。但是,林沖是帶著什麼心情投奔梁山的?恐怕是對原本那個江湖的失望、失落和不能再抱有期待的無奈感。上山前,他自嘆:「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林沖苦苦堅持的江湖就此徹底崩毀。
看到這裡,我們終於明白,江湖人才知江湖事。輕輕一個旋身,深長的背影裡,竟是無數的糾結和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