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那一口井遲遲沒有處理。沒有摧毀、填平,祭祀答謝……它已安安穩穩,站在母親娘家將近一個世紀。也不一定要處理,可是奇怪這一口井,不知從哪搬來一面石輪,覆蓋其上。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
沒有要拆,也不面對,乾脆封了起來,方式相當強硬,幾乎不能挑戰。遠遠看去就是一個不規則的醜醜的圓柱。固執──是多年之後回到這座老家,面井,心底浮現的一個詞彙,而這也是母親的心情。
樂天的母親,很少埋怨,僅有一次,針對接二連三的事故,將矛頭對準了井。母親說她以前都跟外曾祖母睡,子孫多,只有她能跟前跟後。母親才讀小五,一天,外曾祖母來到井邊洗頭,事畢,歇靠井身,等風吹乾,突然就腦溢血死了。守靈的日日夜夜,母親總是趁著四下無人,偷偷掀開外曾祖母的往生被,跪在地上,安安靜靜地哭了起來。這是少數涉及這一口井的故事,文本很少。
一切沒有改變,包括被封住的一口井。我從沒看過誰來井邊打水,人來人往的畫面,那感覺相當多的口水;我來到這一口井,民國八十(一九九一)年左右,它已封死;現在外公外婆也不在了,老井還在,依舊封著。三十年來,讓人感到拖沓,也無能為力。戶內戶外,擺設都沒移動,遺物都沒整理,時間凝止在兩老死去的民國一百一十年。
手邊有張哥哥與我的合照,踩在井上,那時古井已經成了取景的點。一個site。儘管古井已封,我還是很怕掉下去。側影是年少的外婆,不小心拍到了她,還沒五十歲的年輕阿嬤。這口井一直是有水的,而且據說水接圳溝,圳溝接嘉南大圳。八田與一。倒風內海與曾文溪。我的母系娘家就住在台灣史的流域。舅舅半生在外流浪,若有一天,忘記怎麼回家,我會告訴他──認井。
蓋在井口的石輪,已經成為一個平台,方便拿來曝晒:晒碗筷、菱角、芒果乾……晒一切太過潮溼的什麼。我從沒看過家人祭祀這一口井,只覺得這樣死死封著,好像咽喉卡著什麼,什麼都說不出也說不清,如同外公最後的病。
曾經統計我家耕地的用水狀況,於是需要考究井的數目。當時發現多的是臨時鑿挖的水池,或者政府補助的水塔,深度足夠跌死溺斃一個成年的孩子。而我記憶中的井:第一口位在大內老家三合院的正廳後面,因為撿拾一顆遺失的球,意外撞見,當年地面尚存井口的輪廓,是我認出來的。這一口井養活了一整座三合院,當下心生敬畏,充滿感激。也有另一口井,淹沒在荒煙蔓草之中,附近就是我家的酪梨園,位處深山林內,井口與地面齊平,對於外來不熟路況的人而言是天然的陷阱。
許多鄉土敘事或者童年記憶的起手式,往往就從一口井說起,從一口井結束。我想到產業道路的電線杆,常常貼著鑿井廣告,留下一組號碼。多麼浪漫的一組數字,只要撥通就可挖到水源。所有資訊擠在一根電線桿的弧面,黃黑交錯的反光設計,它們寫著:天國近了、水肥包通、急需現金……都是極具速度感的文字。
就你最特別──我說的是這一口娘家的古井。它是一個會面點,超越時間空間的限制。我親愛的失散的家人,記得未來相約就在井邊。凡有井水處,就能說故事。而我要說出這個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家族故事。那一天,我將看懂這口井是一份文學的贈禮,外公外婆留給我的遺物。它若是一口荷蘭井,我也相信下面就有一條路,可以通向阿姆斯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