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姬伶
「我的孫子出生了,去哪裡找月婆?」
「我家的媳婦竟不會做飯!」
在我這爿小鎮美髮店,客人總喜歡在藍白的骨董理髮椅上,談論著時光流轉的日常。客人的臉是不同時代的浮世繪,但相同的是,他們都期待經過我的巧手,為他們點燃引線,綻放絢爛又美麗的煙花。
這天,種檳榔的梅山阿嬤一如往常來到這裡,她總是「有備而來」。鏤空薄紗上衣,微微透著黝黑的皮膚,及膝長靴發出優雅的聲響,精緻的妝容襯著她的自信,手上總是捧著當季盛產的水果到來。
梅山阿嬤的親家母今天正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燙頭髮,她們是如此的不同。親家母的事業經營多年,繳出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但她一輩子省吃儉用,身上穿的、腳下踩的,看起來比同年齡的梅山阿嬤還老了許多。我的手忙著為她們施展「髮」術,耳朵聽著她們聊著彼此的生活,用上個世代的口吻,聊著這個世代的矛盾。
「像我這樣,每天拿這罐一萬五千元的香水,往自己身上輕輕噴一下,你會感覺每天的心情都香香的。」梅山阿嬤說出「香香」二字,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時代。「我聽到一萬五千就沒辦法好好活著了!」親家母瞪大眼睛。
兩位老人家這輩子都為了孩子打拚奮鬥,身上許多關節處早已埋下「火藥」,年紀漸長,隨時等著引爆。親家母的左腳因疼痛無法久坐,需在燙髮過程中起身動一動,順便喃喃自嘲:「老了,沒用了。」
「女人不值錢!」梅山阿嬤突然說。「為什麼?」我問。
「畫在臉上的妝要卸下,穿在身上的衣服要脫下,只有把頭髮整理得美美的,才是自己的。」
識字不多的梅山阿嬤,知道自己兩字的寫法。最近,來整理頭髮時,總是開著一輛白色BMW,一身和時下年輕人一樣的潮牌服飾、鞋子,肩上背著紅色的YSL金鍊包。在整髮時,順便分享生命哲學,然後頂著一頭高聳、閃著亮片,煙花般的絢麗挑染,自信走出美髮店,準備回到山上的檳榔園繼續綻放。
煙花有兩種,敏敏是另外一種。
某日,為敏敏沖洗掉頭髮上的咖啡染劑時,躺在沖水台上的她,咳了二十分鐘,「要不要趕緊幫妳叫救護車?」此時,咳嗽聲停了下來,她緩緩坐起身,往水槽裡吐了一大口濃濃的痰,說:「別怕!我不會死,也不會有事,因為還有很多佛事等著我去完成,閻羅王不會現在要我。」我急壞了,聽不太懂她的意思,只是擔心著。她又用力咳了幾下,便安慰:「這是我的日常。」
去做佛事病就能好嗎?擔憂跟著沖下的染劑不斷在沖水台裡轉出彩色漩渦,讓人掛心,下一刻會消失的煙花。
今日,和往常一樣,早上十點,我開啟一間沒有招牌,也沒有華美裝潢,不是熟客肯定找不到的美髮店,老客人一 一入內,談論著誰嫁女兒,誰剛抱金孫,以及,敏敏的喪事辦得多氣派等日常。此時,一陣急促剎車聲傳來,是準時的梅山阿嬤。「今天是我七十八歲生日,幫我把頭髮燙捲一點、蓬一點,我想再亮一點。」
「沒問題!」我拿出青春的引信,讓煙花再次升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