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文靜(品味私塾創辦人)
中南美洲有一種特別的養蟲行業,形成的大地景觀,乍看是種植仙人掌田,但其實農民要的不是仙人掌,而是將仙人掌當成胭脂蟲的「沃土」。他們在仙人掌上播種、養蟲,彷彿是「蟲蟲工廠」。
為何要養胭脂蟲(Cochineal),這是什麼蟲?
牠是一隻發動革命的蟲。
牠讓仙人掌像長出黴菌,一點一點白白。這一點點白的小蟲就是胭脂蟲。牠是一種很小的介殼蟲,吸食仙人掌的汁液。牠的奇特,在於體內含胭脂紅酸,壓碎可輾出紅液。
古代的墨西哥與秘魯人是最早發現胭脂蟲祕密的人,他們運用在染色編織、讓日常衣服到宗教儀式的配件,視覺華麗。這遠比隔海的歐洲人先進。
500年前的歐洲,所借用的天然元素原料很難有鮮紅,而是紅褐等、容易褪色。飄洋過海到來的胭脂蟲,帶來紅色革命!胭脂蟲紅,依據使用的金屬,可調出不同變化的紅,從淡粉紅、赤紅色、勃根地紅,讓衣服美麗了。
這場原本只在中南美洲的紅色革命,隨著西班牙人殖民者到來,把胭脂蟲一噸噸地運到歐洲。歐洲人著迷於胭脂蟲製造出來的紅色,那是前所未見的燦爛,由牠染色的衣服象徵社會階級,被形容「風靡古歐洲的完美色彩」。
默默地,胭脂蟲點燃國際貿易的顯學。誰能想像,這隻蟲與銀併肩而坐,成為大航海時代重要的貿易商品。直到化學染料出現。
似乎該沉寂了,該寫上句點,也似是如此。但隨著有機概念興起、天然染色食品的需求上升,胭脂蟲又搶手了,胭脂蟲園再次甦醒於中南美洲。
不同的是,時代改變,價值觀也在蛻變,矛盾與爭議孕育而生。
胭脂蟲紅的被使用,如今更廣泛,除了你的口紅可能是由壓碎的胭脂蟲製成,也在食用色素,譬如吐司上的草莓果醬、食品上的番茄醬。有機,該如何定義?輾碎一隻蟲,取得天然染劑,這算有機,或是不人道?因此,有人抗議胭脂紅食品,人們追求健康,不該犧牲蟲的生命,這無異於間接「吃蟲」。抗議中,廠商加註警語,避免素食者誤食。
安地列斯山旅途,我蹲在一位秘魯婦女的織品攤位,滿滿毛線編織的帽子、衣服……。攤位角落的籃子放著「發霉的」仙人掌。勾起我想起,數年前在印加古道山徑上,看到白白點點的仙人掌。直到今天,它依然存在於安地列斯山的村落。
胭脂蟲,之於中南美洲的人們,這是連結老祖宗的歷史與文化。他們是從古至今,都極融和於大自然的一群人。
胭脂蟲,之於當年殖民者西班牙人,這是金銀寶藏,一個啟動掠奪資源的年代。
胭脂蟲,之於現代人是健康的選項,是避免化學成分的化妝品,是想要長命百歲,如履薄冰怕誤觸地雷的安心原料。但之於人道主義者,牠轉化為不捨與憤怒,不該是人類追求健康的犧牲品。
這場因一隻蟲啟動的紅色革命,起先帶給人們歡愉,從視覺到味蕾;從美麗的衣服,到食品的美味,顛覆人類的視野。
如今,挑戰人類如何回應與地球物種的關係。
從秘魯返航台灣途中,我不由想著:如果人類從來沒發現仙人掌上的這隻蟲,快樂會減少嗎?不會的,頂多少了物欲與炫耀感;如果,貪婪的西班牙人沒有將牠運到歐洲,啟動這場紅色革命。那麼,胭脂蟲就可繼續逍遙於厚厚的仙人掌上。
我不禁想著,敬天拜地的秘魯人,取之於大自然,卻總有節制。即便在21世紀,仍有古農業社會的適度。他們的敬,來自畏懼,也來自安於所有。
這份敬天拜地並不陌生,曾經共存於所有人類,那是農業社會人們的匍匐。而今,流失於「往現代文明前進」的列車。 列車,被無止盡的貪婪與自私驅動。快速列車的盡頭,是什麼?會是反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