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牙牙
「我只是一個村婦!」母親在電話的另一端氣急敗壞地用她不常說的國語對我喊道。不同於吳晟的《農婦》,我母親用了「村婦」這樣的詞彙,她感嘆她終日在農泥裡打滾,跟不上女兒的「水平」。
我並不完全了解母親是怎麼長大的,只是略略聽她說起她兒時,總在放學後就到田園裡採地瓜葉,煮一些豬圈裡的飼料,接著煮一家子的一桌菜。或許如此造就她的好廚藝,於是她也帶著她的女兒們自小就學煮家常菜。
記得有次我和姊弟妹們到鄰居家貪玩,忘了煮飯時間,母親從農田返家後見一片空城,她一聽到孩子的聲音便親自到隔壁人家把我們一個個「捉」回來,接著命令我們在廚房裡罰跪,她氣道:「細漢就佮人『過家』,大漢是閣欲創啥?」
長大後,我讀到吳晟的〈嚴母〉,他談到他母親對孩子的管教,從頭髮和鬍子長度,到起床時間,到處事態度,在這些字裡行間中我彷彿看見我母親的身影。然而我長大後,詞彙量變多了,開始學會頂撞,母親每每說不過我,還被逼出了「村婦」二字。
而我遇到的人事物也跟著詞彙一同疊加,也不得不疊著別人不那麼老實的話術,回想起來令人不寒而慄。我不禁覺得我家的「村婦」實在可愛太多,即便她偶爾情緒勒索、偶爾像個小女孩索愛,真的都,可愛太多。
「當我們在幽暗之中交談時,我多年來的一項憾恨得到了安慰:我再度重拾了在我青春期時被迫中斷的對話……自從往昔的溫柔得以滲透如今這些簡單的動作與話語之後,我以為已然消逝的往日柔情,又再度復甦了。」當我讀到西蒙波娃回望她陪伴病床上的母親走向殞落的過程時,我默許我與母親的對談也能就「村婦」這個詞彙的反思中再次復甦,不必是在臨終前。
而後來我認為,母親既然能將「村婦」脫口而出,她,就不只是一個村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