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今年似乎什麼花木都開得很盛大:木棉、蓮花、阿勃勒……最近手機是被鳳凰樹洗板,或許只是大數據帶給我的錯覺,我的談話不小心被躲在手機的AI聽到,於是它引來棲歇在全國各地的火紅鳳凰,那像預言著即將來的一場盛大的告別,看見各種鳳凰的擺拍:高鐵與鳳凰、古廟與鳳凰、稻田與鳳凰……
或許是我們也多了一雙愛美的眼睛,漸漸懂得留意到了生活的顏色,以及隨之而來的一點點的抒情,接著潑到網路,寫些什麼。寫些什麼呢?我很確定我的小學沒有鳳凰木,因此很難將它與畢業想在一起。沒有一棵樹來告訴你什麼是結束。彷彿喪失一種寄託比興的能力,所以說再見對我來說一直是很難很難的事。
幼稚園畢業那天,活動還在進行,我就腹痛,緊急被車回家。小學畢典那日,全部流程縮在一個早上,那天暴雨,黑色的雲,時間很緊,我們學校沒有禮堂,典禮是辦在打通三間教室的活動中心,畢業生不多,來賓更少。父親是全校少數出席的家長,我不是縣長獎,可是常常競賽得名,他和一些民代、村鄰長,坐在紅地毯第一排,還被cue去擔任頒獎人。整場我的心情:又是欣喜,又是焦慮,又是赧顏。爸爸怎麼會坐在那裡?(此時,想像一隻鳳凰緩緩落在台南山區的小學,極其莊嚴地歇在操場的正中央,閉目。)那天雨勢驚人,散場之後,走廊到處是脫落的胸花,混亂的爛泥鞋印,湧動的傘,漫天飛舞白蟻。我忘記自己是怎麼回到了家。
國中高中念的都是同一所學校,一樣的空間,一樣的流程,甚至有一半是一樣的面孔:有禮堂,規模大,還有看台區,畢業歌唱的是阿妹的〈永遠的畫面〉,而我各拿到一張一頭霧水的服務獎。班級分配的典禮位置靠窗,複製貼上,窗外一片綠意,引來內心的騷動,那是一種創作的召喚吧。眼前是一座座私家文旦果園,不遠處就是曾文溪。(此時,想像飛來一隻鳳凰棲在地藏庵的廟簷,時而俯身靠近成排民宅作盤旋狀,時而低飛展翅於河床地,親吻甘蔗林。)典禮結束,大家擠在走廊攔人拍照,那時用的還是底片相機,其中一張合照大家拍得相當滿意,有個同學突然開口:我要跟誰拿照片呢?
大學畢典也是一場大雨,那座校園就有不少古老的鳳凰木,家裡沒有念過大學的人,沒有這個習慣,而我也不知道開口邀。那日校園都在拍全家福,而我穿著學士袍捧著陌生人送來的花束,我已要去台北念國立的研究所,不知要對誰生氣地打了一通電話回家:你們怎麼都沒來。他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們都不是故意的。(一隻鳳凰在你身邊,張開大翅,跳著不解其意的舞碼,隨後疾行於紅土山坡的綠蔭隧道,飛過教堂旁邊成排的鳳凰樹木,下山,最後隱沒於人間煙火摩鐵路之城。)
什麼意思?鳳凰飛離開了鳳凰樹,翽翽其羽,鳳凰也有自己的心事。鳳凰樹的旁邊,也是一棵鳳凰樹。互不隸屬。生命是一段一段接成的。無須任何儀式。或許躲在手機偷聽我說話的就是一隻AI鳳凰,它引來數據,帶來畫面,給我暗示:這就是說再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