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妍伶
天冷得太周密,一離開被窩就彷彿掉進冷水池裡,路旁水煎包小攤在寒流低溫的日子,攏聚氤氳,鍋蓋下蒸氣飄渺,無端想起生命中一個老叔叔的故事。
當年和阿純高職畢業,準備參加大學聯考,每日火車高屏二地往返,高四的青春不因聯考而稍歇。某日我們驚見補習班附近老厝,騎樓一位老先生低頭切著韭菜,阿純眼尖高呼:「請問您是火車站前面賣水煎包的叔叔嗎?」
是的。每天補習班下課,飢腸轆轆的我們總得在他攤車前等待掀蓋的瞬間,香氣盈滿,水氣蒸騰,未食已先滿足。面對眾多學生族群,他不特別記得我們,但是他外省口音、訴說風霜的皺紋,以及略駝的背,為來往行旅止飢送暖,令人印象深刻。
老叔叔客氣回應著。原來這間屋子雖然老舊,但離火車站近,租金便宜,便成了他長久以來的立足之所。當年政府開放兩岸探親,他曾任職大陸鄉長,政治因素暫不跨海省親,加以沒在台再婚,膝下無子,便孑然孤單一身。聽著聽著,我和阿純十八歲未經世事的心也莫名惆悵。
於是,我和阿純合租二樓一間雅房,免去通勤之苦,與他成了同簷鄰居。
老叔叔歲數比我們的父母大,在他眼裡我們是小兒小童。那段時光,他不斷勉勵我們認真讀書,彷彿慈愛的師長、家人。
一回,我和阿純為了某事冷戰多日,彼此不說話,老叔叔勸說無效,提議做東請我們吃快炒,來個大和解。老叔叔積蓄不多,又得交房租,水煎包收入只夠餬口度日,雖然我不斷找理由推托仍無法拒絕他的盛情。
快炒店裡我們沉默著,鬧烘烘的人聲成了背景音樂,老叔叔不停說話打破冷場,但是我和阿純年輕脾氣拗,就像彼此說好了一樣,拒絕和好。不久,我們甚至分道揚鑣,退租,各自找屋去了。此後如果想找老叔叔,只能在周末回屏東時,火車站攤車前一見。
曾看過老叔叔在昏暗的屋內閱讀抒寫家書,投遞或收信,總能發現他若隱若現的淚光。縱使他將我們當自己孩子對待,但萍水相逢,不論聯考成績如何,這盤棋終歸有時。
榜後,我和阿純名落孫山,遂決定北漂謀職。此後幾年,若是從台北返鄉,總是刻意停留高雄,與火車站外老叔叔敘舊後,再繼續往南,這儼然成為一種必要的探親心態。他怕我遠歸餓了,臨別前也會塞給我幾個剛出爐的水煎包,和當年一樣燙、一樣香、一樣溫著我愈來愈成熟的心。
世事無常,因緣生滅,隨著時光推移,老叔叔逐漸從我生活中褪色。
多年後某日,偶然經過高雄火車站,那是最後一次見到老叔叔,彼時攤車竟然還在,我迫不及待飛奔過去。那時的他更顯老邁,我喊了一聲,但他說記不得我是誰,我不放棄,娓娓道起那半年的相處生活,卻仍喚不起他的印象。是我變了樣嗎?還是他患失憶?抑或那半年只是他漫漫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
我失語呆立著,失落沮喪逐漸擴大。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旁默默罰站,看著他熟練起鍋、收錢,與客人、學子們暢懷聊天,一如當年的我和阿純那般。
我的心忍不住開始哭泣,只得給自己買了水煎包當台階下。接過手時,包子仍舊與當年一樣燙、一樣香、氳霧依舊曼妙繚繞,然而我的心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是否樹葉黃了注定飄落,而我只是一個傻氣的園丁?
二○○三年高雄鐵路地下化改建,偶然機會我又來到高雄火車站,它已不是當年模樣,我眺望老叔叔攤車所在,空無一物。日後我和阿純恢復友誼,每每談起這一段年少往事,內心總無限感慨。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生命是一連串的未知與祝福,不管老叔叔如今何在,我由衷希望他美好、快樂;不管物換星移,在我印記裡,高雄火車站靠近雄中的角落,永遠佇有一個駝背老叟,將關懷揉進水煎包,熱騰騰送到我永感銘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