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前幾周的讀書會,我與學生們一起討論了町田苑香的《52赫茲的鯨魚們》。說實在的,明知是個虛構故事,討論起來氣氛卻異常沉重,尤其涉及到家暴的議題,學生們更是一反常態地謹慎寡言。
故事中的「貴瑚」,經歷了嚴重的家虐和情緒勒索。與年輕母親相依為命的她,必須忍受大人將現實的失意轉換為無能為力的憤怒,並在身體出現一個又一個瘀青的同時,與施暴後懊悔不已的母親相擁而泣,聽母親哭訴著「對不起,我只有妳了」,病態地舔舐彼此的傷與痛。然而,貴瑚的母親遇到了拯救自己破敗人生的男人,並與他生下了一名男孩。從此,他們四人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只有母親、繼父和弟弟是一家人,失去了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理由後,貴瑚成了孤單的一個人。
學生對於故事中「大人的無能與暴力」感到憤慨,但真正刺痛每個讀書會成員的,卻是貴瑚口裡的「不經思考的善意」。貴瑚四年級的導師注意到她的衣服經常皺巴巴的,料想是貴瑚的母親將照顧孩子的心力多放在弟弟身上而忽略了貴瑚,「出於善意」的導師,便在親師會談時提醒了貴瑚母親。但是,這份「善意」,換來的是一頓落在貴瑚身上的拳打腳踢,以及長達一個月與馬桶相伴的拘禁。當貴瑚寒假結束後回到學校,導師看見她衣角熨得平整、折線清晰,便大感安慰地說道:「太好了,媽媽很關心你,她很愛貴瑚妳,就像愛弟弟一樣,現在妳總算知道了吧!」
談到這裡,一位學生再也守不住寂靜,破口大罵:「這是什麼自以為是的老師,把別人送進地獄渾然不覺,還對自己的善意沾沾自喜。」是啊,我們的善意,怎麼能成為自我安慰的致幻劑,又怎麼能自以為善而不明事理、不辨是非地理直氣壯呢?可惜,我必須提醒學生的是,現實生活裡這種打著善意卻不過腦子的冒犯侵略,比比皆是。
《二刻拍案驚奇》裡記錄了一則朱熹斷案的故事。告官的小民與被告的大戶因為一處風水極佳的墓地爭得不可開交,朱熹秉持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臨場勘驗,果然從深掘的泥土裡挖出上頭刻有小民祖先姓名的青石。這下人證物證俱全,果然不是誣陷,朱熹判大戶強佔田土罪,另把墳地斷歸小民。一時之間,讚頌「青天」的話語不絕於耳,朱熹心想「此等鋤強扶弱的事,不是我,誰人肯做」。看來,他不僅滿意這次的工作成果,還對自己的公正與善意甚感欣慰。但朱熹不知道的是,那些告官的小民預判了他的預判,埋入假造的墓碑,設計朱熹演了一齣青天大老爺懲治豪強大戶、救小民於倒懸的戲碼。
《二刻拍案驚奇》裡的故事未必是真,但像《52赫茲的鯨魚們》裡,貴瑚那樣的遭遇卻真實存在。當我們帶著助人的拳拳善意來到他人面前時,還得掂量著、思索著,讓心裡的善得以妥善且合理地傳遞。「善意」當然不能作為交換「報答」的前提,卻也不是合理化非故意傷害的藉口。別讓「不經思考的善意」,鋪設通向地獄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