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那一條沿著曾文溪的牛車路,途中就有農舍、鹿園、豬寮、蜂場,以及大大小小的古墓。那一條牛車路上很容易遇到人,人車交會,常常就騎到路邊,開始講到不知天日。
老路上遇到了老先生,他騎著老老的腳踏車,彎彎的把手,車頭還掛著一盞燈。我們可以在許多老照片發現這一輛車。老先生在鄉間以高個子出名,而他戴著著圓框黑眼鏡、白色汗衫與西裝褲。我記憶中的伯公叔公全是這身打扮。
腳踏車看起來也有年紀了,而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其實是坐在後座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打扮,同樣在老照片可以見到:頭巾裹著,露出一張可愛的小臉,身形矮小,沒綁小腳。最重要的是,老太太側坐。她一手緊緊攬著老先生的腰。
老先生很高,老太太嬌小。兩人年紀都很大,後來祖父跟我補充,他們都快九十歲。輩分上算是他的堂叔堂嬸。那個午後,祖父騎車載我走在牛車路上,祖父騎得是鈴木機車,以防擋住來車,他將車子騎到了一棵龍眼樹下,就和老先生話開了。
一時之間,老太太與我無事可做──我們都是坐在後座的人。我一直偷偷觀察她,她也偷偷觀察我。老太太沒有打算加入話題,以前常聽人說:「老大人囝仔性」,在我眼前的老太太,還真像一名小女孩。她正樂得吃著帆布袋的一大把龍眼,還問我要不要。我沒答應。也不敢要。繼續看她單手吃龍眼,吐龍眼籽。沒想到童心大發,她竟將手上的龍眼籽,一粒一粒,全都朝我丟了過來。
初始沒有意會,想說她是丟歪了吧?結果第二顆、第三顆、第四顆,這才發現老太太是來真的。她一邊丟一邊笑,而且是吱吱地笑。天啊。我沒遇過這一款的阿嬤呀。優雅側坐的她,為什麼要不停對我發射龍眼籽呢?
我沒得閃,一個大小孩,正在捉弄另外一個小小孩。起先坐在車上,乖乖等著被丟,同時想著:他們男人之間的對話還要多久?也不敢跟祖父求救,怕被說沒禮貌,人家只是逗著你玩。只好閃過來又閃過去。我才九歲,我有一點被嚇到的感覺。
漸漸地,感覺到她是被老先生細心呵護的吧。這單車她坐半世紀有了?這老路,可以遇到的人、談起的事,再也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很放鬆,只是靜靜地在這一老欉的龍眼樹下,做自己的事。而那些落在我的身上的龍眼籽,本來像是一來一往的對峙,演變成了我們之間的一場接力。
於是每一顆龍眼籽,我都繼續丟向更遠的地方,憑藉一個小孩子的臂力,可以丟多遠,我就丟多遠,同時學她吱吱吱的笑著。我們各自坐在後座,自得其樂,在一棵濃蔭廣袤的龍眼樹下。涼風吹來,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