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你可以加三種Topping！」穿著優格冰淇淋連鎖店的藍色制服，我露出微笑，指著眼前共四十種Topping加料。看到客人猶豫不決，馬上提議：「櫻桃和香草冰淇淋很搭，淋上巧克力醬，再撒上杏仁碎片，酸、甜、苦三種味覺一次滿足喔！」果不其然，八成的客人會接受我的推薦，這對學生情侶也不例外。

賣琳瑯滿目的甜點，是兒時的美夢成真，但這軟甜的擴增實境，卻摻有苦味。因為自己是被困在淡水小鎮，陰陽兩界都不收的延畢生，只能在等兵單這一年，在夜間部三修英國文學最後兩個學分，做份不需專業的工作。

說是不需專業，老闆聽了應會老大不爽。在第一天受訓時，老闆燃燒甜點魂：「我們是亞洲獨家代理，這個品牌的優格冰淇淋，使用頂級的新鮮水果和牛奶，含有幫助消化的益生菌，口感香濃綿密，富飽足感，愈吃愈瘦，愈吃愈健康……。」看到老闆瞇著眼睛如夢似幻的描述，台下的我不禁嚥下口水。「太棒了，以後每天做給自己吃。」

我真的愈做愈好，用鬆餅機捲出的甜筒，又香又脆，但開幕前一個月，生意不好，許多都被我吃掉。淡水英專路上，大多是消費能力較弱的學生，很少人吃得起單價這麼高的甜品。還好有些布爾喬亞勇於嘗鮮，讓新店慢慢有了生氣。這些穿著亮麗的人們，總會給我一些對未來的想望，例如一位巧笑倩兮的少婦，每天黃昏時刻，會推著嬰兒車進來。她竟然成了我上班的動力。

第一次見到少婦時，她左手拉著嬰兒車，右手拇指與食指捲成細白的小圈，放在嘴唇上，望著繽紛絢麗的冰淇淋圖片忖想。「Vanilla，我要一份Vanilla。」清晰的唇齒音到顎化音，可聽出少婦讓舌尖翹起，舌面提高，摩擦上顎的聲音。英文系語音學的訓練，竟然讓我有知識外的遐想。

我拿出甜筒，壓下香草口味冰淇淋的拉桿。「要加一些Topping 嗎？」「嗯，那是不是要加價？」「今天有活動，贈送三種Topping。」說出「今天有活動」時，很佩服自己的機智。「好喔，那我要Brownie軟糖、Walnut和blueberry。」將色彩斑斕的甜品遞給少婦時，她露出孩童般的驚喜眼神。「It’s my luck to meet you today.」聽到少婦的稱讚，我很想回答「The luck is mine」，但只敢輕輕說給自己聽。

少婦來的次數愈來愈多，也會開始聊起自己的事，才知道她國中一畢業就被送到美國念書，一直念到大學畢業，嫁給台灣到美國求學的富二代，就回到台灣。生了孩子後，念了四年的經濟學用不上，只能在家教森嚴的婆家相夫育子，每天最快樂的時段，是走出家門，吃一份她在美國最喜歡吃的優格冰淇淋。

一天到班時，同事戲謔：「昨天有個很美麗的小姐問我，Mr. Topping有來上班嗎？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直到她形容你的模樣，才知道Mr. Topping是你。哈哈！你是巧克力醬還是花生醬？」一時赧然，也不好意思告訴同事，少婦每次來，我總會多加許多Topping，也會巧立名目，不收她錢。

漸漸熟稔後，少婦也會詢問我的生活細節。她看出我的抑鬱不得志，有寫作夢，卻囿於家庭負債，不敢全力投入；英文系畢業，卻聽說讀寫都不行，不敢挑戰更專業的工作。「你像那些Topping，是能讓世間一切事物變得更美好的人。」面對這巨大的讚美，我竟然瞠目結舌，失去語言能力。「現在可能是你人生最低潮的一刻」，少婦突然眼中含淚：「你知道嗎，第一次走進這家店，見到你那天，是我開始服用Prozac（百憂解，抗憂鬱症藥物）的日子，因為我再也受不了被困在婆家的日子。但那一天，我知道你玩了一個trick，你騙我店裡有活動，加了好多Topping，讓我開心一整天。現在我停藥了，來這裡吃優格冰淇淋，成了我的百憂解。我很感激你，所以稱你為Mr. Topping。」

少婦的話像為我低迷的自信打了雞血。那一刻，自信心第一次爆棚，哈哈！ 我是《巧克力冒險工廠》裡的威利·旺卡，擁有提點一切事物美味的魔法。那天起，似乎對工作有了不同的想像，總是想帶給每一位客人最大的滿足與驚喜，許多顧客成了常客。老闆看出我的熱情，也從業績的增長看出我的潛力，詢問升任店長的意願。斯時一位學長也提供貿易公司的工作：「來這裡，學貿易，也可以練英文，若不怕，就來！」

最後決定去學貿易，然後愈做愈有信心，當了進口部主管。甚至勇敢迎向各種挑戰，做廣告文案、跑補習班、考進公立高中，當了二十年主管。每次自我懷疑時，總想起少婦的話：「你像那些Topping，是能讓世間一切事物變得更美好的人。」

三十多年過去了，再次回到英專路，那家優格冰淇淋店已杳如黃鶴，但我仍會想起那位美麗的少婦，想告訴她：「是的，你沒看錯，我喜歡當Mr. Topp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