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只剩五分鐘打卡鐘就不等人了,公車司機怎麼還站站都停呢?要下車怎麼不提前預備好,公車都停了好久,才磨磨蹭蹭走出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滿腔都是自私、急躁與粗暴。不只是我,在文明巨輪的碾壓下或許人都變得令人不忍卒睹。
還好,有王定國的小說!那一個個困窘卑微的人物,正小心翼翼為這個世界守護著易碎的溫柔。
好像〈那麼熱,那麼冷〉,身為花藝老師的瑟芬終於決定要離開長期冷漠與強暴的丈夫,但當她看到徒弟對亡妻的悔恨,手電筒下,葉子落盡的梅花竟以整樹的青苞迎面而來,瑟芬看到恆久忍耐與盼望的必要。儘管知道可能是徒勞,但她還是決定留下來,溫壺置茶,在緩慢的節奏中,為丈夫泡一壺茶,那麼熱又那麼冷的茶,希望可以驅走他身上冷冽的死亡。
〈戴美樂小姐的婚禮〉中,那個為了保護旗下小姐寧可讓惡霸剁下手指的皮條客不也是如此?一手打造的事業化為烏有、唯一的女兒決絕而去、自毀的妻子久病後離世,他哭不出來,因為「心裡還有更多的悲傷超過了死亡」,事業家庭全毀的他卻以為「想要做個稍有格調的人,有時竟然是需要軟弱的」,但矛盾的是,這樣的軟弱卻使他得像悲劇英雄般為戴美樂挺身而出。
王定國的小說往往將中年男性滄桑與少年初戀情懷摻揉在一起,像是〈落英〉中的雪、〈某某〉中的醫生太太、〈那麼熱,那麼冷〉的女大學生、〈世人皆蠢〉的小曼、〈神來的時候〉的青蓉、〈訪友未遇〉的海邊女子……這些美麗的小鎮富家女牽引著貧苦少年心,領著少年一路走進中年男性深重的哀愁中。到底小說家藉著初戀在召喚什麼?
散文〈最想見的人〉揭露謎底,原來小說家所召喚的不是某個初戀女子,而是起初的那個自己──那個堅持善良、堅持文學的自己。
多年來,孤獨的文學靈魂與錙銖必計的商業本質不斷在王定國的心中爭戰著,曾經一度,他為了建築事業背離那個文學的自己,以為開著名車揚長而去的瘋狂,在不屬於自己的道路上炫耀馳騁,就是對著窮困記憶的反撲。但那個起初的自己逼著中年王定國直面人生的荒涼,讓他重新「對自己的價值生出一種強烈的不信任感」,迫使他不得不悄悄拾起筆來,「在小說中尋找救贖的力量」以穿越中年人的愛與悲哀。
王定國「把寫作視為一種生命中的回程」,唯有夜間的書寫世界才能使他分裂的自我安定下來,只有安安靜靜坐下來寫字的時候,他才終於回到一個完整的自己。
因此重點不是故事,而是故事背後的救贖力量。或許是看盡了商場狡詐,轉向文學的王定國說:「我寫作追求的是品格。」他以為文學如果沒有愛與救贖,就沒有存在必要。這股救贖的力量讓他必須善良卻也使他軟弱,但就在這樣的軟弱中,作家才能在虛構的小說中真實地愛。
讀者呢?當觸摸〈戴美樂小姐的婚禮〉那經歷破碎又重新接起的斷指,生命的悲愴與溫柔一湧而來,或許我們就有機會超越無情的文明,成為比較柔軟的人,嘴角也可以對這世界漾起一抹溫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