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人生啊！該走回記憶的長巷嗎？還是應該像朱天文描述侯孝賢拍《風櫃來的人》時，對攝影陳坤厚說的話：「拉遠一點，鏡頭拉遠一點，不要切進去，要像上天在看人間的視角那樣……」



那條終日炭窯燒茶的長巷，五十年來，像迷宮般，不斷構築我夢境中的千門萬戶……

巷子很窄，一側是長房的後門，加上兩戶窄仄門面，另一側是老戲院的紅色磚牆。其中一戶店面，懸著小小的桃紅店招。

我常從家中後門踅出，蹲坐靜看穿著花洋裝的阿姨們，燒茶嗑瓜子、玩四色牌。她們總是和顏悅色打招呼：「我小時候抱過你喔！」「你幼稚園念大班了吧？」「我也抱過你喔，但你比較肥，一下子就抱不動了。」「你是雙生仔細漢ㄟ，對不對？」我點頭傻笑，最疼我的阿娟阿姨，總會將嗑好的瓜子放在我手裡：「慢慢吃！」

我一顆一顆吃，等著龍哥放學回來。龍哥是這家店老闆的獨生子，精瘦有神，臉部尖削的線條，很像我們共同的偶像李小龍，所以附近的孩子都稱呼他龍哥。

龍哥是所有遊戲的開啟者與終結者。單單擲準遊戲，就有擲彈珠、射橡皮筋、丟瓶蓋等玩法。龍哥永遠神準，神速贏光所有孩子的「財產」後，再大氣還給眼眶含淚的輸家。

龍哥知道我們喜歡看電影，卻沒錢買票進去，所以他會將戲院生鏽的鐵門扳開，讓我們一個個爬進去，偷看狄龍、姜大衛主演的武俠片，或是我們最著迷的王羽《獨臂刀王》。有一次我們看李小龍的《精武門》時，看到李小龍飾演的陳真，為免精武門被封，挺身償命，走出大門對著持槍警察踢出凌空一腳，在連續的槍聲中，陳真的身影定格。此時戲院燈光亮起，龍哥還沉浸在壯烈的電影中，忘了要如同往常，在電影散場前，帶領大家偷偷摸摸從「原洞」爬回去。當戲院老闆娘發現一群沒買票的孩黨，開始咒罵狂追，龍哥要我們快做鳥獸散，一人擋住追逐的老闆娘，扛起所有的責任。

隔日戲院的鐵門破洞被補好，但龍哥的左臉卻腫一大塊。知道他一定被修理得很慘，問他怎麼了？他笑笑：「李小龍被打的時候，會叫痛嗎？」然後學李小龍，跳起來凌空飛踢。哇！龍哥是英雄的化身，龍哥是快樂的代名詞，龍哥是讓我心悅誠服的囝仔頭王。

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追隨龍哥。有孩子會拉我過去，小小聲：「我媽媽說，他家開茶店仔，不乾淨，不要跟他玩。」我不知道為何茶店仔不乾淨，只知道常常有男人快速走進去，從木梯爬上二樓，出來後總會微笑和阿姨們揮揮手離去。

我從未走上那木梯，因為龍哥叫我不要上去。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位胖胖的歐巴桑，拉著一位阿伯的耳朵，氣急敗壞地走下木梯，可能是歐巴桑的音量太大了，吸引眾人圍觀。只記得低頭的阿伯脹紅臉直說：「緊走啦！轉來去厝仔，按呢歹看啦。」

念小一那年，有一天龍哥將所有的彈珠、橡皮筋和瓶蓋，全部送給我，我高興得一張嘴合不攏，竟然忘了問他，為何要送走拚搏多年的戰果？然後有一天，龍哥不見了，我衝到他家店門口，看見四片生鐵掩門，上貼字條：「南都茶室停止營業」。

那一年發生太多不幸了，鋼筋鐵骨的不死英雄李小龍，才三十二歲，竟然突然暴斃。最疼我的祖母車禍過世，最重要的是，沒了龍哥，我的童年也戛然而止。

但五十年過去，我仍忘不了龍哥，忘不了長巷輕飄的茶香味，忘不了灑落長巷的樹影天光。所以這兩年我開始追問大哥、已患帕金森式症的母親，和年過八旬的父親，所有關於長巷與龍哥的記憶。

大哥說自己曾走上木梯，看見一排排隔間的雅座。「很小，但可以擠很多人。」大哥談起龍哥，竟然像電影《站在我這邊》的劇情，充滿各種死亡影像。「一位逃兵在溪湖國小的禮堂後面，喝農藥自盡，我們兩個去看，味道好臭，嚇死了。還有，前面巷口的長男，當兵時意外電死，軍車載回來時，整張臉都是黑的……。」

記憶像隧道的洞口，以為走進去時，會不習慣突來的黯黑，之後總會走到有光的洞口，想不到這條隧道，是如此的深不見底。

「他爸爸死了，所以店關了。」母親的記憶有限。

父親卻記的一清二楚：「他爸爸當選縣議員，一時得意忘形，大鬧鎮上的酒家。酒家老闆的兒子，是我小學的同學，他忍不住這口氣，就拿起武士刀追殺，他爸爸逃到廁所，把自己關起來，我同學就一刀一刀捅過廁所木門，他爸爸就……」父親的描述，像一片過大的烏雲，遮蔽我童年記憶的大半面積，想不到父親之後的補充，才是阻止我往記憶深處挖掘的伏流洪水。

「我記得一天晚上，聽到摩托車噗噗的聲音，一個男人往茶室二樓叫喊：『阿娟，我接妳回家了。』然後一個女人回答：『我今天要陪客人過夜，你和孩子先睡。明天我會帶街上好吃的豬腳回去。』」父親說完，搖搖頭：「人生啊！」

人生啊！該走回記憶的長巷嗎？還是應該像朱天文描述侯孝賢拍《風櫃來的人》時，對攝影陳坤厚說的話：「拉遠一點，鏡頭拉遠一點，不要切進去，要像上天在看人間的視角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