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依空法師(佛光山文化院院長)
文/依空法師(佛光山文化院院長)
父親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儼然是《史記》中的遊俠。
父親名諱張來福,生於民國前十年,跨過清末、日據時代、國民統治。小時候聽父親斷斷續續的描述:張家原本的大祖厝被祖父的二弟、三弟勾結外人偷賣了,祖父一氣之下,和對方打官司,從清朝訴訟到民國,結果敗訴,祖產被霸占,祖母氣急攻心,在父親十歲的時候就往生了。父親從本來可以優渥生活的張家獨苗,落難人間,小小年紀就分擔起困難的生計,父子形影相弔,相依為命。
《論語.子罕》中,孔子自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表示夫子年少的時候,家境清寒,學會了很多的大小雜事,並且勝任無誤。父親說他各種工作都嚐試過,只有偷竊這一行沒有做過。雖然如此努力,父子二人也僅止於溫飽。祖父的家教非常嚴厲,少年的父親在外面被人欺負了,回家來仍然要挨祖父痛打,老人家的認知,如果你不惹事挑釁人家,對方怎麼會毆打你?教子要嚴,絕不縱容。因此父親說他一生不輕易打孩子,因為他年少時已經飽嚐被打的痛楚,不願他的孩子再度輪迴他的痛苦經驗。
祖父一生抑鬱,因為祖產討不回來,在父親娶妻生子,大哥剛滿月的襁褓期中,抱憾而終。家道中落的獨生子父親,娶了家業散盡的獨生女母親,煢煢孤獨的兩人,卻生養了我們十一個兄弟姊妹。父親說:「一枝草,一滴露。每個孩子投胎成為你的子女,自己會帶糧食來人間。」他珍惜每個生命。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沒有稱呼過爺爺、奶奶、伯伯、叔叔、姑姑、舅姨,更沒有堂表兄弟姊妹。父親說:「朋友就是我們的親人。」因此他一生廣交朋友,甚至每個孩子的朋友就是全家的朋友,朋友有困難時要全力以赴去幫忙。他把儒家第五倫的「朋友」德目,實踐貫徹到底。
年輕時的父親急公好義,喜歡打抱不平。有一次他挑擔在宜蘭火車站前做生意,隨口關心一個賣豆花的中年婦女生意好不好?迎面來了一個身穿日本和服,腳踏日本木屐的台灣人壯漢。只見婦女皺起了眉頭,喃喃嘀咕道:「今天生意又碰到煞神了。」原來這個高大粗壯的人已經吃了幾天的霸王餐,對婦人威脅說:「打得過我再來拿錢,打不過我你就認栽。」父親好言相勸:「出門在外總有不方便之處,這位婦道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你手頭若可以,多少付一些錢給她。」只見那人一言不發,蹲下身去撿起一塊石磚,尖尖的磚頭朝著父親的要害襲來。父親眼明手快擋開他的凌厲攻勢,本來握拳朝他的心臟打去,一念慈悲往下幾吋轉而打擊腹部。只見那人痛得在地上翻滾,豆大的汗珠涔涔流下。這個時期的父親尚未習武,他天生就具備武術的秉賦。
當時日據時代,地方常有幫派互相挌鬥鬧事,甚至火拼。有一個號稱「十八羅漢」的幫派,顧名思義由十八個角頭老大結盟而成,個個身材魁梧,鬥狠好勇,欺負良善百姓,儼然是宜蘭鄉里的一群惡霸。他們聽說父親喜歡打抱不平、多管閒事,有一天,其中一人趁父親和朋友聚會,從背後偷襲父親,一腳踢中他的腰部要穴。父親強忍劇痛,三個月不做生意,製作了一根一尺長的鐵棒,揣藏在袖內,到處尋找此人,終於還以顏色。為了擔心「十八羅漢」會集體來尋仇,父親開始考慮要去學習拳術武學,以防護自身安全。
一天傍晚,他做完生意收攤回家,途中見到七個人在圍攻一個中年人,激起父親的俠義之氣,跳下去助一臂之力,打跑了一群地方混混。受困的落難者,是在基隆開武館的先生,他詢問父親是否學過武術,手腳如此俐落,架勢十足。他的武館經常禮聘大陸的武林高手來傳授武功,他邀請父親去他的武館習武,並且擔當武館的工作。父親於是展開七年的習武艱辛訓練,他學習的是馬步非常低矮的猴拳,靈敏迅疾。他每天對著一鍋粒粒分明的乾綠豆鍛鍊手掌,大鍋下是熊熊的烈火,就像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冶鍊「鐵砂掌」。父親說:鍛鍊這種功夫,需要童子身,並且要謹慎服藥,有人因為鍛鍊不當,雙眼瞎掉。他只差一哩路,就能練就點穴的絕學,但是最後,違逆師命堅辭不練,因為擔心未來如果抱著自己的幼子時,不小心點了孩兒的穴道。雖然如此,父親的一雙手就像X光一樣,可以輕易地摸索出人體骨骼及穴道部位。他後來在醫療一些病患乃至嬰兒,都能運用這雙輕柔神奇的雙手,沒有痛感地治好患者。
(本文將由香海文化於十月底結集出版──《菩提伽耶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