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籍簿上的生活者,就一個個淡出轉進別的戶籍裡。父親的名字頂著戶長稱謂,卻像是一個沒有兵員的將軍,獨自堅守著最後一塊陣地。
1.空巢
年紀已老的父親那時仍未衰,但已在他工作的局裡倒數著退休的日子。送我到台中赴考的途中,他的心情是難以掩藏的雀躍。
家裡沒有男孩,父親不知有無遺憾過。當左右鄰居一一將後院空地增建起廚房或加蓋樓房,唯獨我家後院依然好好的長著一株土檨樹,一日一日增高到三樓。春節過後,鵝黃的小花,簇簇開滿樹頭;風一吹,細細的雨點般灑了一些下來。鄰居們多半是在附近果菜市場工作的商販,或有一兩家是在縣級客運公司當司機。巷子裡,那些閒坐的婦女,總也有聊不完的細語碎話。小孩子滿街跑著,滾在地上玩彈珠或紙牌,大孩子,跨坐在門口的機車上頭一臉憤怨與不屑,不知在氣著什麼。那是遙遠的八○年代末風景,像老照片一樣的褪色畫面。
九月即將開學時,父親帶我到遠東百貨採買生活日用品,還買了一把吹風機。一切都喜氣洋洋的,要送我這個初次離家的孩子去外地上大學。鮮紅的雪鐵龍,一路駛過新闢的中港路筆直的延伸往海的方向,緩緩下坡的路邊裸露著紅土的地質,還有一家當年流行的綠草地的戶外滑草場,突兀的出現在草叢與草叢中間。從學校宿舍大門口,往下順著坡度溜眼過去,遙遠的視線眺望在緩緩的丘陵上,我就是如此順暢的展開了離家生活。
隔天我跟念逢甲大學的國中同學碰面,她高興的帶我到文華路夜市吃飯,推薦了非常好吃的黑胡椒飯。一坐下來,聞到那股甜醬味道的胡椒與炒豬肉味,居然引動我的想家情緒,望著爐子前背對客人、穿著深藍西裝褲、白色汗衫的老闆背影,竟然看出父親的樣子。一時之間,突然想到父親此刻在作什麼呢?一個人吃飯嗎?還是獨自看著電視新聞呢?往常此時,下班回到家的父親,就開始快速的炒菜作晚餐了。今天我已經離家在外了,父親在家做什麼呢?
住宿舍的日子裡,我刻意的訓練自己要獨立,不像其他室友每週都回家去。我留在學校圖書館裡,心情雀躍的逛著瀏覽書架上的精裝古書,感受一種與知識貼近的喜悅,感到裡頭的世界是那樣豐繁與深邃,令我深深著迷。日復一日,我逐漸習慣這樣的方式,利用假日無人的圖書館獨占那些有趣的書刊,傍晚吃完飯坐在學校活動中心前的草皮上,看著遠方的燈火漸亮,無人的球場與跑道,路燈一盞盞的獨照著。我把握著難得的離家生活,狠狠地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星期天晚間打電話回家,總是聽到彼端響著「一個燈兩個三個燈」的五燈獎節目聲音。我不知道歌唱節目有什麼好看的,但那些年它總是伴著我的電話記憶,現在想起來,也許那是一個空巢家庭最豐富的陪伴。
2.無兵將軍
多年下來,家裡的戶籍只剩下父親與我兩人,出嫁的姊姊一一遷出進入新家庭。過年時,我和父親獨自在家看賀歲節目,通常充斥歌舞不斷的紅色場景、滿耳吉祥話語、民俗趣事等等,看多了總也會膩。第一次兩人獨自過年,還興沖沖買了大菜,有模有樣的也準備了一桌子。晚餐時間過後,拜早年的電話來了,重複的賀喜寒暄笑哈哈的對話,反而襯得家裡空洞寂寥,歡樂的極不真心。之後,我們逐漸精簡人事,後來還發展出懶人年夜餐:青菜煮雞蛋泡麵。吸哩呼嚕吃完了,也一樣看著賀歲綜藝節目到打哈欠為止。
回娘家的日子到了,先後回來的姊姊與孩子們才解放了我們在歡樂中的靜謐作息。此時,我常常感到發粉般的時光,暗暗攪進生活,悄悄改變成未曾想像的景象。自小吵來吵去鬥嘴的姊妹,真的會分隔各地了。昔日父親勸架時說的話,終於成真:「長大以後聚在一起很不容易,搞不好一個嫁到台北,一個嫁到台中,一個嫁到高雄;見面都很難你們還吵!」。看到外甥的臉,長得跟照片裡小時候的姊姊很像,總會驚訝生命的傳遞是如此神奇。姊姊的性格與容貌,是不是透過血液傳下去的呢?那麼現在的我們是哪些地方承繼自父親?為什麼有時候卻覺得自己那樣不被了解呢?
我開始理解了一年當中,最冷清的時間其實是最熱鬧的過年。愈靠近年節的忙碌,家裡就愈顯得空洞。如此年年過下去,父親和我都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因結婚而不在家裡過年了。餐桌的另一端,就會剩下電視機了。
這是沒有女兒的家庭,所無法理解過年時光帶來的惆悵情感。
不久前,我終於也離開家裡的戶籍了。提前住在全國飯店的晚上,父親像是沒事一樣的好心情,沒有多說什麼不同的話語,照常吃飯與早睡。結婚當天,按規矩給父親下跪拜別時,父親坐地挺挺的,雙眼看著我。無聲裡,從小到大的點滴歲月瞬間閃過,父親辛苦的一邊上班一邊帶大我們。重重責任與爭一口氣的意志下,既期許小孩們趕快長大成人,又不捨我們的離家。那些共同度過的舊日時光,簡單生活與自我娛樂,就是一個單親家庭的最好安排酘酘種種的記憶湧上來,我終於懂得結婚之時,何以新嫁娘總是不由得淚漣漣。
幾天之後,父親急著將戶口名簿寄給我,催促我去辦理遷出。其實是我手邊事情正忙,但心裡還小小埋怨父親怎麼那樣性急,好像也不肯多留女兒一天,巴不得我早一點遷出去。之後我才知道,父親是怕我們沒有到戶政機關登記,讓結婚這檔事沒有完成。看著家裡的戶籍簿,一個個遷出,戶政人員一筆筆斜線先後畫除我們姊妹的名字,在後頭登記上遷出日期與新地址,我的部分就是寫上酘酘某年某月遷入台中市綠川里酘酘,然後戶籍簿上的生活者,就一個個淡出轉進別的戶籍裡。父親的名字頂著戶長稱謂,卻像是一個沒有兵員的將軍,獨自堅守著最後一塊陣地。
3.辨識
一如所有的人,籍貫已經不再成為自我認同的辨識。很多老歲的人,應該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這樣吧?書寫著父輩來處的舊式身分證,在不久前全面更新,每個人的歷史都只追到自己的出生地作為起點。所以我的C開頭身份證字號,只顯示我是出生在北端的基隆市,看不出我成長歲月裡的台北與高雄痕跡,而戶籍地址,只暫時地刻下現在的歸屬地。只要遷移,就會一改再改三改或四改下去。子女與父母或手足之間,失去了籍貫的串聯,看不出來自一個遙遠的共同家鄉地。
清明時節,當我第一次與公婆、先生去掃墓,他們稱之為「培墓」。我好奇的看著一路經過的墳冢,上頭各自寫著祖先的堂號,石碑上頭某某姓氏的先祖與子孫名並列,兩旁的小獸與一角的土地公共守著靜謐的山林。一邊焚著冥紙,家人一邊與親族回想長輩某某還在的時候如何,或是小時候某長輩最疼誰的舊事。我在禋禋的煙霧裡,試著去遙想著一張張有相同血液傳遞著的模糊臉孔。生命如是,一代一代銜續著,時間較近的兩三代,還有墳可祭掃,更遠更廣的家族先祖,得到萬人塚那兒去祭拜。
公墓裡占地最大的墳墓,是那個孤立於護城河般地水池中央者。墳前的植栽排列與數量,看得出該家族過去的顯赫地位。越過時間洪流,現在卻顯出荒煙蔓草的沒落,無人打理。幸虧它的位置獨立而封閉,得以繼續靜靜矗在水中央,春天的草蟲四處飛躍嘶鳴,綠色的蟲體自由地蹦的一道弧線跳上半空中。
透過語言的學習與認知,也開始學會了辨識各種腔調;台中腔、鹿港腔宜蘭腔或澎湖腔等等,一如幼時大人對我們的辨識。在綠川街住家附近的巷道裡,開始遇見愈來愈多的真正外地人,他們來自東南亞國家,一樣是赤手空拳靠自己的毅力與決心在異地闖蕩人生出路。透過混雜互習的詞彙與文法,穿著、消費、飲食、耳目感官等等,大家都愈來愈像所謂的本地人。
時間前進滑動的痕跡,在每個人的記憶裡都留下一些刮痕與推擠,在城市街道穿越時,那些隨街景出現的,不只是建築的新舊高低,能記得的是有著過去的存在事物;層次多重的複沓認知中,人事都不斷從自己的時代與方式抒情的敘事著歷史。從家庭開始盪衍,一圈一圈包圍著與自身漸漸有關的外界。如同水波漣漪般,透過時間與空間的縱橫,顯現了層疊交錯的生命景致。我在火車站前的移動旅客群裡,看見大鐘面上,指針依然持續在緩緩移動著酘酘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