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若人生是一條線,大小事件是線上一個個的點,鏡頭該對焦在哪一個座標?有人想的是得桂冠上寶座時,有人以為是結婚前生子後,但我想把鏡頭跳開,重新聚焦在沈從文精神崩潰的那一刻。
中共建國初期眾人正歡天喜地,宛若時代先知的沈從文(一九○二~一九八八)卻敏銳感受到強大政治力量正虎視眈眈伺機而動。就在一九四九年郭沫若為文批判他是反動作家、在學校被寫大字報後,沈從文的生命和寫作突然失去一切關聯和意義,不合時宜的恐慌將他推往「凡事無分」的孤絕極處。當緊繃的神經到了「不毀也會瘋去」的最高點,四十七歲的沈從文選擇自我解脫。
獲救後的沈從文在病房中沉浸於一片音樂聲,他感受到自己逐漸變了,自己通過了一種大困難,而且「變得真正柔和得很,善良得很」。牆上的基督像「痛苦和柔情如此調和又如此矛盾」,讓他從個人的苦難進入更深的悲憫中,這「犧牲一己,成全一切」的悲憫之愛,成為沈從文意識形態的一部分。他說自己「在悲劇轉入謐靜,在謐靜中彷彿見到了神,理會了神。看一切,再不會用一種強持負氣去防禦,只和和平平來接受了。」
讓我們回到背景音樂,如果以為那音樂無足輕重就錯了,音樂幫助沈從文完全投降認輸,他不再抵抗,包容了時代所發出的激狂情緒。他竟「十分善良,完全和孩子一樣」並「從一個長長樂曲中新生」,因為音樂重新「提示我的單純,統一我複雜矛盾而歸於單純,謐靜而回復本性。忘我而又得回一個更近於本來的我。」
什麼音樂有這麼大的力量,可以使一個崩解的生命重新振奮起來?據沈從文的抒情長詩〈從悲多汶(貝多芬)樂曲所得〉可知,貝多芬(一七七○~一八二七)的音樂跨越時間與國族給沈從文帶來新生的盼望。
或許我們都太熟悉貝多芬的耳聾,而忘了這對一個音樂家來說是致命性的悲劇。貝多芬二十六歲開始就深受耳疾之苦,一開始當他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時,他詛咒生命,「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幼年失歡,成年失聰,這對音樂家的性格、命運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他長期處於孤獨、貧窮、驕傲與頹喪中,隨著耳疾加劇,他的痛苦似乎沒有出路,甚至開口跟神求一天的歡樂。
然而長期與苦難摔角掙扎中,貝多芬從沒放棄對愛、良善的盼望。他竟說一切災難都帶來幾分善,臨終時更寫道:「我的一分命運真是艱苦已極。但我聽任命運安排,只求上帝,以祂神明的意志……使我有勇氣順從著至高神的意志去擔受我的命運,不論它如何艱苦,如何可怕。」對他來說此生最重要的使命,也是最美的事──「接近神而把祂的光芒散播於人間」。
苦難淬煉出貝多芬生命深處的悲憫之愛,並將音樂奉獻給「可憐的人類」,給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同時也斥責他們的懦怯,這就是貝多芬的歡樂!這樣的歡樂,也同樣是沈從文在種種磨難中努力不懈的歡樂。他無視於敵對的環境和老病的身體,堅持工作、教導並傳承給年輕人,為的都是要給摯愛的人民留下生命的禮讚。
苦難使人的靈魂偉大,穿透苦難的力量使人歡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