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煉道家「那個身體」功法後很久我曾自我詢問的是:「藝術創作的心智活動是否和煉功的身體鍛鍊相互衝突?」中國道家的智慧是尊古的,那是一種「追求來時路」的歸鄉救贖之道,藝術並非為了凸顯個人的感情,反而是淡化與消解感情起伏本身,追求「復歸於嬰婗」:在母親懷胎時的自己是不會有感情的,是先天的自我,是「元神」還在、「識神」未萌的時候,那叫做「道法自然」。
基本上,我的「那個身體」是朝向這個金丹大道前進。但是,迄今煉功已經二十餘年,除了剛開始的幾年為了自我拯救非常認真操練外,再來的日子說實話傾向世俗的「這個身體」時常想要占據身體全部,驅逐想要神聖超越的「那個身體」,成為《地藏菩薩本願經》〈囑累人天品〉所說的:「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是南閻浮提眾生,志性無定,習惡者多,縱發善心,須臾即退,若遇惡緣,念念增長」十足趨惡離善的「火宅之人」。這「兩個身體」的拮抗,似乎成為我後來寫詩與思想的永恆命題。我年輕時所崇拜的藍波(Arthur Rimbaud) 詩句「我的生命如此遼闊,不會僅僅獻身於力與美」,這時變得很嚴肅,因為若一個詩人的生命若不僅僅是「獻身於力與美」的話,那還有什麼呢?「地獄」難道是像地藏經所云是在人死後才會見到的懲罰人在世惡行的可怕地方嗎?還是像藍波地獄的季節所描述的就是這人間世本身呢?
藍波用他的餘生回答:如果「惡」是地獄的本質,而又是這人間世的普遍存在的話,那麼藝術家成為「受苦的天才」「與病共處」將「那個身體」隱藏於日常生活則是必須自然的作為。只活了三十七歲的他在十九歲時突然停止詩歌的寫作,並選擇讓世俗的「這個身體」完全占據自己,投入俗世流浪晃蕩生活,在任何地方的停留,都不想超過兩個月地流浪與變換多種身份,完全放任「這個身體」的健康敗壞,以殘酷而義無反顧的足下經驗的行走實踐他的醉舟般詩的幻想,感受地獄般生命底層的吶喊。
所謂身體「健康」通往的「自然」或「天堂」,對於死於年輕並決定以身殉道的藍波而言,這人間世「地獄」的季節變化與風景,或許才是遼闊生命的全部。
藍波勇氣地選擇將他的生命一分為二:十九歲之前以「那個身體」追求詩的創新與無人能及的精神性;十九歲之後到三十七歲的時光則讓「這個身體」占據主導,在腐敗的、污濁的、淫慾的、假面的、裝腔作勢的、文明的人間世「地獄」中去實踐他如此遼闊的生命;我自己因為命運轉向所擁有的「兩個身體」也會在我的餘生中,若幸福曾是我的災難,我的懺悔和我的蛆蟲,則以「地獄」裡的身體健康操練找尋「天堂」裡猶有遺憾或美麗的詩句吧。讓深度產生無波,讓我們學習呼吸,魚汛漲滿冰冷的胸膛,無明地景暖暖的洋流緩緩通過,讓我們只剩二分之一情緒半衰期。我們是被天上的彩虹罰下,地獄裡的火宅之人,生命如此遼闊,要體驗生命超越自己,因為是如此,不會僅僅獻身於力與美。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