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旭
從美國剛到北京就接獲柏楊乾爹往生的消息,當時唯一想的竟是要拿起電話和他再說話,因為這二十幾年來,直到他病重,我們都是這樣子在交流的。
一言為定的父女緣
其實我是柏楊的小讀者,家父訂閱陽明雜誌時,我跟著看裡面的「新西遊記」連載,從此就迷上了柏楊,當時我才初中。後來,在哈佛遇見王曉波,他告訴我柏楊終於出獄,回台的一次機會,我們見了面,隨後,柏楊去舊金山,就在我家作客,他常談起對女兒佳佳的思念,讓人心疼。佳佳和我差幾歲,在台北再度碰面時,我衝動地對柏楊說:「讓我當你的乾女兒吧!我一定會孝敬您的。」柏楊說:「一言為定!」就過來抱住我,我們都哭了。就這樣的一言為定,從此我改口喊他乾爹。
珍惜和香華的姻緣
我長期住在美國,一年見不了幾次面,有機會回台多半在他家住兩天,任由他以老爸的身份呵護我。家父在世時,還醋味地說:「乾爹怎比親爹還親啊?」
我和乾爹無所不談,他提起前前後後的姻緣,非常感嘆,因為這裡面含有太多現實生活而造成的無奈,所以他非常珍惜與香華的婚姻。
有一次,他看見我的好友藍媚手上的漂亮鑽戒,立刻拉著我倆陪他去訂一個, 那時他已八十多歲,但給我的感覺仍是在戀愛中,眼睛發光,想給妻子一個驚喜,可愛至極,當時讓我們倆個羨慕許久。他常告誡我,愛情和婚姻是經不起考驗的,要我一定努力經營自己的婚姻,所以後來我的先生陳陵聲常到中國開會,我都認真一路相陪,乖乖聽他老人家的金玉良言。
享受家的幸福感覺
乾爹每次到美國一定在我家作客,那時兩個孩子都小,一個在練鋼琴,一個在看卡通,吵到不行,而他老人家竟能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他說被琴聲吵醒是一種幸福,他喜歡這種有家的感覺。我可以想像這幾十年來 ,雖有妻小,但顛沛流離的生活,竟沒有給他帶來家庭的溫馨,而這些我們認為極平凡不過的生活,對他而言,卻是如此珍貴。
有一天,他問我的小兒子:「 我是你的朋友嗎?」孩子竟搖搖頭,只見乾爹臉色一沈,我也給嚇到,真想替孩子說是童言無忌;只見小子豎起大指姆說:「 乾爺爺是我『最好的』朋友!」老頭子馬上一臉笑意,抱起小朋友大聲歡呼。他對孩子的感情這麼認真、重視,真是想不到。
差點翻臉
在記憶中,乾爹有兩次翻臉的紀錄,一次是在舊金山約大家吃飯,說好了此次由他作東。晚餐快結束時,陵聲跑去付帳,他立即就站起來,大聲地說:「我說過的算數,要不然我就馬上走人!」他那個表情,我永遠忘不了。他是認真的,我們不可以唬弄他。
另一次是老朋友勸他不要再這麼辛苦寫稿,壞了眼睛。他很不高興地說:「虧你是我的朋友,難道你不知道寫作是我一生的最愛,是我生命的全部,要你來告訴我停筆嗎?」弄得場面非常尷尬。這讓我也領教到乾爹對寫作的執著與熱愛。
告訴我哪個藝術家餓死
數年前,大兒子從柏克萊加大建築系畢業後,竟告知我們準備申請南加大電影碩士班,我們夫婦一時不知所措,當然,那晚我就即刻去電我生活中的總顧問—乾爹:「兒子學藝術要餓死了,怎麼辦?」
他在電話那頭快對我吼了,說我有個迂腐的腦筋,要我說出哪一個朋友是因為藝術而餓死的,那就不准他學,我一時語塞。隨後,又訓我不知尊重孩子的興趣,他說:「能找到自己有興趣做的事,是人生最幸福的。你應該高高興興地去鼓勵他。」也因此,我們全家轉而支持孩子。
三年半後,兒子以畢業作品「美」贏得柏林影展短片銀熊獎。兒子曾對記者說:「乾爺爺與媽媽的一席對話,讓我能安心地開拓我的電影之路。我永遠感謝他。」
如果有來生
我何其幸運,能夠在這二十幾年中,從另一個角度去了解乾爹溫柔、智慧、感性的一面,又何其幸運地從他身上,學到人生各種哲理。在我們家鋼琴上,至今還有他的墨寶:「不經過長夜痛哭,不足以語人生。」在我的人生遇到困難時,我就會想到這句話。
乾爹這一輩子太苦了,如果有來生,我希望他的下輩子能體驗更多人生的溫情。如果有來生,我會在茫茫的人海裡,努力地去尋找著他,再續這段父女情緣。
柏楊(1920~2008)
作家,一生為人權而努力,年輕時為此身繫囹圄12年,在獄中完成了《中國人史綱》、《中國帝王皇后親王公主世系錄》和《中國歷史年表》等3部史學巨著;著名作品包括《醜陋的中國人》、《中國人史綱》、《柏楊版資治通鑑》等。
有關柏楊先生的事蹟,請參考本報2007年9月15日刊出的「捍衛人性的尊嚴──重寫歷史的老頑童柏楊」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