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新的研究室,落地窗玻璃連通有敞亮的陽台,樓層居高,風透而充滿。記得第一天來到,便為那窗的伸延之景所牽引。望去是周遭樓房的背脊,隙罅間,則隱現國家戲劇院廡殿頂閃爍的琉璃黃瓦。過去,我經常地鐵站上至平面,即由劇院底入口進出。偶爾仰望高處,才想起曾無數次在雲門《風.影》劇照中看見的白衣舞者。
散文集《激流與倒影》中,林懷民憶及2005年與藝術家蔡國強合作《風.影》的源起。兩人交換意見不久,蔡國強便提出,演前,不如讓人到戲劇院屋脊站站。一個嘗試解縛於舞蹈,立基「流動的裝置藝術」意象,便多繁迂迴地發展起來。其中最難以克服,則是如何將人送上屋頂,遑論令其在迎風的斜面上穩定行走?最終,竟想到借用懸吊技術,讓擅長攀岩的表演者完成登頂。
隔年,十一月底首演之夜,男舞者在巴赫大提琴曲弦聲中站上高處,身後曳長的長紗,揚起像天使的羽翼,而風賦形為影。林懷民寫道:「站上劇院琉璃瓦的屋脊,勁風揚起他背上有如天使翅膀的雪白紗旗,沉藍夜空弦月清亮……向上爬,往上走,高處眼亮。」
佇立陽台一時,遂也想起在劇院所看,另一位編舞家伍國柱的作品之名《在高處》。他曾援引《聖經》彌賽亞的一句,像舞作中每每為俗世的人群造像:「原來在高處也是在最深處,最低處。」那些反覆跌墜又躍起之身姿,撓首、或吶喊彷如孟克無言之臉,深陷底處時,又像置身穹頂般莊嚴。
研究室坐落的樓又名「行遠」。年初我帶來一疊書稿,拿出標籤貼和螢光色筆、校勘的紅筆,就著桌燈的溫煦黃光,逐日幾頁數地校讀,就像過往熟悉安坐在前的每一張編輯桌。這刻又有一點別樣的心情。每個傍晚離去前,或來到窗前站站,望向深遠。第一件工作完成,二月靜靜揭始。
那是周末前的傍晚,投入緩讀最後篇章幾十頁,忽聽見有人喚我名字,「誒平常都是我關燈鎖門,今天交給你了。」才發覺偌大研究室剩我最後一人。續讀自己寫道,多年前曾赴花蓮港一趟賞鯨的航程,無意間,啟開了日後至今的研究和寫作,二○一五年,怎麼仍歷歷在目?
疊齊整紙稿,以長尾夾固定成一冊,像習慣那樣,標籤紙上記下給編者的說明,裝進信封袋中。我打算離開後轉乘到北門郵局,趁九點前,將這部陪伴自己走過長途的書稿寄回出版社,暫告段落。
逡巡一室,一時,掛慮著哪盞燈哪扇窗遺忘了關上。來到門前,撳暗最後的日光燈,轉瞬幽黑的研究室像一個甬道。連通的盡處,微亮起窗玻璃外台北入夜的霓光,爍閃如星叢。卻也僅只一瞬,厚重的門便沉沉掩上。上鎖的聲音,從高處升降向下的聲音,離開行遠樓,埋進地下鐵的轟鳴。像制高處的風聲。只有我知道,我的背袋裡多了一本完成的書。二月了,明天開始,將踏上新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