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有詩曰:「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意思說廬山的煙雨和浙江錢塘江的水浪都是有名的好景。沒有看過的人覺得很不甘心,但去了、看了,也回來了,好像也不過如此「而已」。
這首詩共四句,前面一句是指那地方。最後一句又重複了「廬山煙雨浙江潮」其意若何?可以有好幾種解讀。
「而已」是最普通的解讀,認為事情經過了之後,好奇與興奮消失,恢復平靜。識者註解:此禪意也,揭破了浮動的人心,經歷一番過程回到了平靜。但也可解為「廬山煙雨浙江潮」,只是一個客體,什麼樣的人就看到什麼。要看山的人就看到山,忘了山的人就忘了看。山在那裡,人各汲取自己想要、能要的影像、情景及心情。
筆者「遇」到此詩,蓋有年矣,但凡心未泯,仍覺得未到千般恨不消,於今年三月中旬毅然到江西登上廬山,一睹廬山真面目。當時山上下著小雨,寒風凜烈,濃霧彌漫山峰山麓,濃霧之間依稀看到名山輪廓。當時自我解嘲,所謂「廬山真面目」未必說的是一定天氣晴朗,青山白雲,樹木可辨。山既長年有煙霧,則煙雨所圍繞之山,就是廬山真面目了。「真面目」的「真」,應不是物理的真(Reality),而是詩的真(Truth)。
細看蘇東坡的詩,「廬山煙雨」應解為「廬山的煙雨」,因此「煙雨」是主詞,「廬山」是形容詞或所有格代名。重點在煙雨,而這煙雨因圍繞著名山而有格調,名山因有煙雨而雄渾淒美。
世界各地都有山,都有人登山遠眺,但中國詩人特別傾向於藉山喻懷,常常歌詠山嶽而志在家國。杜甫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來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曾雲,決毗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一路都歌頌泰山,但看過詩所感受到的,卻是杜甫這個人的胸懷之大。
廿世紀初曾有英國登山隊,共十六人屢次登山挑戰高嶺。每次出去,都有幾人因意外而死亡。最後一次剩七人去登山,只一個人活著回來。記者問唯一的生還者:登山如此之危險,為何再三要去?那登山者回答:「Because it is there」(因為山在那裡)。這話令人悚然而驚,令人深思。山在這裡,已成為人所憧憬的理想,前仆後繼,死而後已。這些人絕不是「到得還來無別事」的人。
(作者為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