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灣念中山大學時，許多的夜晚是在家教中度過，賺取學費也貼補家用。

那是段遙遠而苦澀的日子，肩上揹著沉重的課業，心中有太多現世的無奈。記憶中的一個夏夜，我匆匆坐上公車趕赴新接的家教，車子在顛頗的路上震動，我閉眼養精蓄銳好能熬夜苦讀，卻又不時微睜開眼望向窗外，怕忘了下車。

換了兩次車後，我走入一棟豪門大院，去教一位高二的女生數學，家教社的人說家長是有錢人，只在乎女兒的課業能否進步，不在乎花多少鈔票，走進金碧輝煌的客廳，沙發上的女主人與我約定兩個月後，女兒期中考成績揭曉時才給家教費。

屏息聆聽內心微弱的聲音，幾絲不安的感覺在亂竄，耳畔卻仍迷惑在女主人的甜言中，於是眼前彷若出現一張誘惑的空白支票，我伸手將支票收下，相信自己身經百戰，能救起每位學生。

然而走上樓去教她女兒，才發現她不一樣，在數學的迷宮裡，有人只要指點迷津便能找到出口，她卻賴在迷宮的走道上，即使出口近在咫尺也不願前行。我宛若一位內科醫生，拿著聽診器聽病人的心跳，卻聽出了內心的沮喪，只得轉為一個心理醫生，與她閒聊東西南北，但也在她媽媽走過房門時被誤會。

我在教學上盡心盡力，只是有的人沉痾已深，不容易在兩個月內復原，甚至我也必須等她體會解題的樂趣，對她的數學能力才有幫助。期中考成績揭曉的那天，學生告訴我她程度進步了，卻因為粗心而讓成績停在原點。臨走時，我從家長手中接到了彌封的薪水袋。

在公車上，我滿懷期待地打開薪水袋，地獄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淚珠滾動在眼眶，兩個月的薪水竟不如我過去半個月的薪水，忽然想起兩個月的忙與茫，想起想多拿點錢回家的渴望，想起回宿舍後還要熬夜苦讀，淚水開始涓涓地流。

在淚光中，想起女主人總是談女兒，卻不關心我的隻字片語，想起她為女兒準備名牌鋼琴，卻只肯給我幾張薄薄的鈔票，赫然覺得某些有錢人也許比較吝嗇，才能累積財富，也許生命價值已和錢連結，錢只願花在刀口上，也許他們喜歡擺塊蜜糖，引誘像我這樣勞碌的工蜂飛來。

我迷惘地望向窗外，夜光像一道道的鞭，抽在我的臉頰上，一輛摩托車從車旁呼嘯而過，忽然想起一位開摩托車店的家長，在家教時還端來熱騰騰的綠豆湯，眼眶中的淚水洶湧地如一場大雨，淅瀝嘩啦地下在我疲憊的臉龐。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