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耘之
推開紗門,彷彿走入破敗國。條狀的、成片的、獨吊的牽扯的蜘蛛絲,儼然吃時間的獸,把時光色彩啃得只剩灰白。幾年前初見此景時竟浮生牠們是主我是客的錯覺,我像誤闖他人之境呆杵門口良久。伸出指頭,在桌面輕輕刮刷,塵灰現出一條新痕,似塵埃厚實也像蛛網密布的記憶,在腦海兜轉來去。
冰箱、熱水器、電鍋、菜櫥、餐桌、椅條……以前活力旺盛的器物都老了,啞了,昏眊老人般覷著我,想偷偷告訴我什麼又怕被發現被責備似的。桿狀老秤在一旁靜默地鉤著窗框也鉤著以前的生活,一個木製粿印被遺棄在餐桌,似乎問著:主人到哪去了呢?而我似見母親兩手輕輕壓印好一塊紅龜粿,移置香蕉葉上交給我,並輕聲叮嚀依粿形修剪圓弧時要注意些什麼。
以前,手足都小,母親是廚房的總管,是我們溫飽的蒼穹。這裡總是清晨就生氣蓬勃,電鍋蓋猛跳踢踏舞,灶孔裡柴火咇咇剝剝,大鐵鍋裡地瓜葉熟爛的味道熏得屋後豬隻兜轉哽叫,雖吃膩地瓜的我們偶爾還是會在鍋邊塞幾條同煮,冰箱不時傳來換氣聲,屋角的老鼠早嚇得換地方窩藏,尤其逢年過節,蒸粿綁粽,鍋聲人語,熱鬧非凡。
那時,上學要排路隊的,高年級大雞帶小雞地護著中低年級的小蘿蔔頭,走長長的田埂路到校,遲到則整隊罰站,誰也不願承擔害群罪名。但小五那年,母親一反晨起作息次序,連續好幾天從照看屋後的雞鴨開始。鄉居靜謐中,隊友的聲聲喚蘸著露珠越田過屋而來,利劍般射穿我耳膜。我急得像熱鍋蟻,但母親口說「好啦,咧欲好矣」,雙腳卻寧定如山,遲遲不進廚房。
幾天後,我睡眼惺忪走向灶口,用材刀削切松木片,劃燃火柴棒後趕緊往片端點去,但每每在灶孔的火未旺之時已弄得灰飛煙舞,頭臉土灰,嘀咕為何不是哥哥起來煮飯,而是我?上了國中,父親為我買了瓦斯爐,不再為柴火煩躁的我,常手持鍋鏟心思已在窗外,甚至飛越,停在遙遠的外面世界,但真走到外面的世界後,卻又極度想念廚房裡的一切。
慢慢懂得母親的不得不放手,已是幾年後,幾年後才恍悟她是為了到工廠上班,而這樣的決定是為了我和妹妹;那時父親已衣袋羞澀,但母親堅持女孩更要升學,於是毅然地走出廚房,也因此走出她自己的生活自信來。母親到筷子、鞋子工廠上班多年後,她學會認阿拉伯數字,下班後慢緩緩撥轉電話機的小圓洞,轉出與同事們的談天樂,參加公司旅遊至外地增廣了見聞,我因而看見一個手上常有小刺傷或黏膠遺痕但自信的婦女,卻也看見一個不再是一家之主、悶悶不樂的父親。
時光荏苒,老母隨老父逝去後,每次回來,我總要進來讓回憶木馬轉一轉,像洗衣機洗去髒汙後脫水那般地除去某些情緒水分;明知再無人煙的老廚房注定要蒙塵、破敗,但母親初逝的前幾年,我每每走入時,常不能接受廚房變成這樣而跌落失控邊緣;唯此刻,身處其中,雖也感傷,但已接受這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