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碧雅翠絲

爸爸離去近一年後，我在他書房的乾燥箱裡，找到一部相機，依稀模糊又清晰的記憶裡，爸爸有這樣一台復古的Nikon老相機，用它拍了一輩子的專業建築照片。

仔細看著相機上的斑駁磨痕，長鏡頭上已生霉點，想著敬業的爸爸，曾帶著它上山下海，專注認真拍下每一個工地角落、每一禎照片。

無畏豔陽酷暑，多少的汗滴凝聚，讓相機背帶都發白了，然後，靜靜被擱置在乾燥箱裡直到被我發現重新取出。

沉默的一生披星戴月、任怨任勞，像沉默的爸爸，也像彼時沉默的我。

夜，突然安靜下來，窗外開始下雨了，思念爸爸的雨，不斷滴落心裡畫出陣陣漣漪，難以平息。

我著迷攝影，風花雪月，卻對老爸一板一眼的專業建築照片絲毫不感興趣，很小的時候吧！老爸曾把我抱在他的腿上專注看著一張張建築照，還幫我介紹，這是爸爸在哪裡拍的廟宇、大樓、學校，只一下下我就失去耐性了，急著去客廳看卡通，爸笑笑著把我放下，開始認真畫起複雜的設計圖。

無數個日子，爸都是這樣一個人忙碌著，在嚴謹的專業領域裡，他很孤單吧！常要燒腦的奮戰，挑燈翻閱無數書籍法規，計算機始終這樣來回謹慎按著、畫圖工具也始終沒放下過。

一九八三年豐原高中禮堂無預警坍塌，死傷無數當天，爸爸帶著他的相機急如星火趕往豐原；九二一大地震後，也有爸爸揹著相機穿梭其中勘查鋼梁結構的身影。在爸爸老相機快門下不停飛逸的歲月中，我長大了，蝴蝶一樣的年紀，誰不是嚮往著往外面高遠的天空飛翔呢？

大學聯考放榜，我的夙願終於得償，即將要成為張曼娟的學生了。

相較我的躍躍欲試，老爸的日子依舊波紋不起，家與工地、勘查現場間，永遠是最長最遠的距離，從未更動。

北上讀書後，年輕充滿好奇的心，棲止在浩瀚驚豔的中國文學，流連在甜蜜的戀愛與花花世界，我因此很少回家。

等過節好不容易回家，才推開門，行李背包還來不及放下，就看見爸爸陳列一地一桌的建築照片、設計圖。

因為急案呼叫，爸連午餐都沒吃，揹著相機和數位建築師們會合急匆匆出門去了。

第一次，我認真注視著那些照片和設計圖稿，突然，像領悟到了什麼？那麼多櫛風沐雨的歲月，我不曾為老爸分擔過分毫，也因為他的無悔承挑，我才得以如此安適、自在追逐美麗的夢。

時光的膠卷，像爸爸的老相機，不必按下快門，也能清楚記憶我，笑了、哭了，鬧脾氣了，撒嬌了……一張張鮮明的影像停格不去。

大學畢業後、短暫的國外停留，爸爸飄洋過海來看我，揹著的相機不拍童話般的雪景、不拍紐約迷人的風光，依然拍的是他最專業的建築照。紐約帝國大廈、曼哈頓金融大樓、布魯克林大橋……

我時常覺得老爸不解風情，我不懂他的專業，猶如他不懂我的風花雪月。

漸漸，過多的愛，卻愈發莫名疏離了我們的世界，我再也無法像童年那樣，自在的抱抱、親親爸爸，在他耳邊說悄悄話，常常只能偷偷望著爸爸專注畫圖的背影發呆。

有了臉書後，我更著迷攝影了，偶然一次回家，不經意在爸爸的書房看見幾張好熟悉的大海落日照片。

心生疑惑的我後來才知道，曾被我視為不解風情的老爸，偷偷在我的臉書存下了照片，沖洗後裱了框放在他的書房。

一直到那時我才知道，沉默的爸爸，用他獨有的方式愛著我也肯定著我，像國中時我得了作文比賽冠軍，爸爸把我的獎狀拿去壓在床頭的喜悅一樣。

那種不必昭告天下沉默無聲的喜悅，深藏著只有他自己才知悉的無限驕傲啊！淚眼中，我拍攝的大海在落日中浮晃著，揮灑一片金碧奪目。

幾年後，胸痛難耐的爸爸被檢查出了肺腺癌末期，看完報告陪他回家的那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手卻挽得很緊很緊 。

那一夜，我看著一張張黑白發黃的兒時舊照直到天亮，爸爸為我拍了這麼多照片，留下這麼多幸福回憶，我卻鮮少為他拍照。

爸爸生病後第一次病危住院，我才開始拿起手機為他拍照，努力復健中的爸爸、拿著碗筷、自己嘗試吃飯的爸爸。爸爸一直很努力，因為，他怕再也回不了家，再也看不見我們。

知道我要為他拍照，傳給家人告知在醫院的狀況，爸爸就要我幫他梳梳頭髮、理理衣服，晚上睡覺惡夢不斷，就要我唱歌哄著他，並在耳邊不斷叮嚀他，一定不要忘記念佛。

那個一直為我擋雨遮風、害怕我受一丁點傷害委屈的爸爸，驟然從巨人的高度，變成需要我們悉心保護照顧的孩子。

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傷悲流淚，只想在最後的時光好好照顧爸爸，這個傾盡他所有的愛、守護我一生的巨人。

陪爸爸用過晚餐，醫院周而復始的夜再臨病房，憑窗而望，才剛圓了的月兒，轉眼又消瘦了，爸爸表情奇怪的問著我，下午照鏡子時怎麼忽然發現他的左右臉不對稱呢？眼睛也愈來愈看不清楚？

我不敢明白告訴爸爸，癌細胞已經擴散至腦部，趕快岔開話題說，醫師說爸爸很努力，中秋前可以出院回家團圓囉。

首次與家的距離不再只是工地、勘查現場之間，戀家的爸爸一定非常牽掛難受吧！終於盼到能夠出院回家，露出淺淺微笑的爸爸，眼裡滿是熱切的光芒。

那年的中秋，我為爸爸與家人拍了好多照片。最後的安寧病房終究不忍再拍，死亡步步逼近的味道、親人的徬徨難捨，傷痛如此鮮明無奈，難以荷重。

爸爸故去將近一年後，我在書房的乾燥箱裡、重新找到這台曾經串連多少回憶的老相機。

爸爸曾因天雨路滑在工地跌落近二呎深，滿身泥濘摔斷了腿，也驚險與從天而降的鋼筋擦肩而過。

他的堅毅勇敢不必經由老相機記錄，也早已在我的心裡發芽生根。

我將爸爸留下的老相機拿到熟悉的相館問過，老闆說，很傳統的底片型手調式老相機了，保存得真不錯，鏡頭還能使用，再買台中古機身就好。

喜出望外的我，決定繼續揹著它覽盡秋月春花熱情如夏、大海的波濤峻嶺重山、花落花開飛鳥無蹤……也會在旅宿的冬日星空下特別思念爸爸，告訴他，一切安好，毋須擔心牽掛。

現在，我到不了的遠方，是爸爸歸去的故鄉。

但願，那個渺不知名的驛站，只圍繞著愛與慈悲溫暖的光芒，不復存在人世間的病痛苦惱悲傷。

愛，詮釋了這一生最溫暖動人的回憶，雖然它總是沉默著，卻冰釋了死亡的傷慟寒冷、失落恐懼，直到飛越遼闊無邊界的時空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