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風繼續說:「人腦也可以像電腦一樣,將往事、煩惱事、閒雜事、壓縮成一個小點,就可以騰出很多空間來。就像房間東西放的愈少,愈是簡潔有一種單純的美。」
下班後,如果不散步早早梳洗乾淨的季子,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躺在木板床上,豎起枕頭望向後窗外。散落橘子園各處的檳榔樹,瘦高的身影搖晃著多種姿態,頻頻向天空招手,呼喚著什麼。季子想,檳榔樹也許寂寞但最適合等待,每當風起就聒噪地,沙沙地撩撥葉與葉。
沙沙作響的風穿過橘子園,帶著沾滿橘子花的香氣,竄入淺紫色的被窩,連枕巾也吸滿了甜甜的花香味。附在季子的耳邊小聲地說:「妳總是偷窺我?妳聽得懂我們的語言,是不?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能力喲。」「那有什麼難?」「要張開耳朵一顆乾淨的心,簡單的思想一點點想像力。」
季子懶懶的問:「聽得懂有什麼好處?」「可以放空呀,像清水洗去雜污,腦袋變得很輕,全身輕飄飄的。有種全然一新、音樂正在響起、舞會正要開始、故事可以重新寫起的感覺。」
季子笑了起來「聽來好像沒啥實質效益。一般人不都認為『重』比較有價值嗎?譬如金銀珠寶。」
風鄙視一笑「可別小看『輕』噢,現代人思想複雜、壓力沉重,要騰空,可不簡單噢,很多人花錢學習這門課程,反覆練習還不一定能學會。」沙沙的風繼續說:「人腦也可以像電腦一樣,開個檔把暫時無法刪除的往事、煩惱事、閒雜事、壓縮成一個小點,就可以騰出很多空間來。就像房間東西放的愈少,愈是簡潔有一種單純的美。」
季子點點頭,冷靜看著那些偷偷流過來的呀,緩緩流失去的呀,飛煙塵沙堵塞河的方向,是該清檔的時候了。不知為什麼,最近開車上班時,經過潭邊,總是不知不覺啍起「港都夜雨」,唱到「啊~漂流萬里,港都夜雨寂寞暝。」彷彿自己就是那個不知要行叨位去的青春男兒,漂泊的心,下著冷冷的雨。
季子閉眼假寐,風到處走動,頻頻嗅著桌上的小木盒裡,舖滿從後院摘下曬乾的尤加利葉,對著淡淡的隱約香氣說:「這不是無尾熊的最愛嗎?」又無聊地玩弄床頭的書,響出翻閱的節奏,「在看維琴妮亞‧吳爾芙的《自己的房間》?」「嗯!」沙沙翻了翻,看著其中幾行「喲!她主張女性如果要寫小說或詩,五百英鎊的年收入和上鎖的房間是不可或缺的。」
季子點點頭,「那表示經濟和精神上的獨立。現代女性不都如此,可是,每天奔忙在賺錢、養兒育女與家庭瑣務之間的女性,經濟是獨立了,還有多少殘餘時間與體力可以寫?如果體魄夠強壯的話,也許還可以撈到一些浮光掠影、冷雨敲窗。」
沙沙的風下了定論:「這麼說身體健康、努力活著,也是創作的重要條件!」
怕冷的季子緊緊捲著被子,空曠的山裡特別冷,彷彿自己是一株等待春天的含羞草喲,一觸寒風,捲縮著羽葉,怯於抬頭。不禁懷念起童年的陽光啊,慈愛的母親要我端著小碗公,等賣杏仁茶的阿伯來的時候買一碗熱騰騰的杏仁茶,還不停叮嚀著一定要打個土雞蛋。記憶裡屏東的冬天好像不太冷。
更想起寒冷的夜裡,因胃痛急速起床,蒼白著臉暈倒樓梯口,在家人驚呼聲中醒來,躺了幾天,對生命與未來有著無力感。曾經在紀德的《地糧》裡讀過的:「唯一有價值的擁有物即是生命。生命中的最小瞬間也比死還強。當你還能迸出聲音時的每一瞬間,都是幸福的。」一句句在被撞擊過的後腦勺麻麻的閃過。
與風夜談後,季子有了新領悟。啊!迸出聲音吧。最渴望寫出的文章,也許就在下一刻。詩的種子正在萌芽或偷偷開花。圖書館許多好看的書,尚未讀完。怎可如風般消逝?我需要更多更多的時間,看鷹在天空翱翔一派自信,彷彿天空是牠自己的。看滿樹白茶花在屋後綻放,銅錢草在屋前蔓延一地。陽光照耀我的臉,風吹動我的髮。屋裡茶香四溢,泡茶人頻頻呼喚我的名。推開門看見果園搖晃的樹影,穿透大片玻璃窗投映在茶几上的《金剛經》。而那情人般日夜低聲招喚我的檳榔樹群啊。生命如此美好,雖然每個人都背負著社會責任。沙沙的風離開時留下的話語,最最真實:「努力而認真的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