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今天和丹去買中餐。沿著學校外的省道走去,轉進一家飯糰店。一進門,一隻鬥牛幼犬迎面而來,牠搖尾,越過丹,朝我奔來。
我從前害怕犬類,但近年來覺得萬物同體,慈悲可以散播於蟲魚鳥獸(但也有例外,如蟑螂),因此原本恐懼牠們敵意的吠叫、愛好戲耍的活潑,如今倒是展臂歡迎。
牠提起前肢攀上我的腿,我拉起牠,玩成一對雙人舞,只欠華爾滋的旋律熔作焦糖化的背景,但牠不知我身有潔癖,於是短暫共舞後我便對牠積極的靠近起了退縮之心,開始嚷聲求救。
店家於是吼著要牠乖些,鬥牛犬識相地從我的身上退開,我以為事情就此結束,牠卻不知哪來的神通從鐵籠跳出,又往我這衝。
那時丹已點完餐,我們坐在木椅上,鬥牛犬瞬間攀附我的大腿,單就對我釋放無限的善意。
我驚慌,店主遂又現身,他倆於是在店內追趕跑跳,只見鬥牛犬迅捷環繞桌椅呈八字狀,而後趁店家毫無留意時又朝我襲捲而來,像是丹所說漫入山徑時擾動他的髮梢,並以此為樂的蜜蜂,丹說那纏人的經驗或許也是人與動物的緣分,我頷首深信。
丹建議我到外頭等,如果真的害怕。我對丹的鎮定欣羨不已,那畫面是有位女士被狗兒逗弄,而一位男士如山之巍峨終不坍垮。眼看牠又如漲潮襲來,我趕緊趁店主守住大後方的空檔,走出,與朔風同盟。
到外頭候丹,發呆之際也就想起去年訪友,她飼養的黑狗見陌生人不吠叫、也不過分歡悅,安靜如常地窩守一隅,直到中餐上桌、香氣迸射,牠大約餓餒,於是前肢攀上餐桌,用一雙含情的瞳眸射透我,那眼如赤子坦蕩、如秋陽清澈,像極了黃金葉片旋盪風中,是真實的訴語而非戲謔式的玩票。我為此心動,於是想餵給牠一些美味,但我的朋友阻止我,她說狗兒另有食物,吃進不適合牠的調味會傷身。隨即一聲喝令,那黑狗便下了餐桌,在一旁持恆地靜默,我好奇牠的溫順,朋友說個性使然,非訓練之故。
封閉結束不久,我心展翅天地,一日從新竹市區騎鐵馬到芎林,產業道路上稻田環伺、工廠矗立,行經某處腹地甚廣的鐵皮屋前,突然竄出兩隻台灣土狗,牠們警覺似地對我狂吠,我沒有驚恐,大約已屆中年,要情緒狂濤、急遽恐慌或大悲大喜,實在難矣,於是平靜地看著牠們為了盡忠而呈顯的忙碌,因著我不速的現身而乍然湧動的不安。
那時我騎乘車近二小時,疲憊滿格,人身被雙輪扛著走,所以對此任之隨之,只作那是一陣風到訪,不久又將送迎而去,何況我喜歡探路,路經此處只是一時興起,這回與土狗初次見面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了,就如人際相逢多如斷線的風箏,終究朝各自的旅程展翼而去。我於是在心底悠然地對狗兒說:我只是路過。
看來犬類個性多有不同。而我從前也見識過鬥牛犬,牠們習於扭動臀尾、緩步行走,但我上網查閱,發現牠們的個性應當外向如孩童,今日果然驗證。
和丹離開店家,瞥見鬥牛犬的身影猶然掙脫店主的管教,隔著玻璃門以渴慕的眼神凝望我,事後我把此事告訴朋友,他們開始編派故事,說那犬也許是我的前世情人。
我想像牠正欠一個深情的唇吻,也許這吻能解開魔咒,將牠從不被了解的寂寞中釋放出來,也許牠原本的模樣是一位英挺的異性……不過這大概是童話故事殘存在我心中的遺毒,浮想聯翩如空中閣樓。
後來我對丹說,難道我的牛仔褲有特殊的氣味,那是人類世界憎厭的惡臭,狗兒卻深愛,可是我明明前幾日才送洗的啊。但若要說有,也許是我渴望沉靜的癖性,一旦在某個時刻被釋放而出時,就會為了一場興致雷同的邂逅極盡興奮,宛如幼時含在嘴裡的跳跳糖,鬥牛犬大概嗅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