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你有去三哥的玩具店無？」

「媽，三哥無開玩具店啦！」我對著八十一歲的母親苦笑：「你又閣烏白想囉！」

頭腦靈活的大哥，懂得如何接話：「媽，三哥的玩具店開佇佗位？」

「就開佇糖廠遐！」母親對大哥一臉正經：「你愛佮伊鬥相共！」

「媽，無問題！」大哥拍胸脯保證。

自從母親失智之後，她開始像張大春〈將軍碑〉裡的將軍一樣，活在「魔幻寫實」的世界。三哥明明從事補教業多年，金錢無虞，但三個月前，母親突然「相信」三哥開了一家玩具店，她老是想盡一分心力，幫助店裡的生意。

三哥是我的雙胞胎兄長，然而同時不同命。他早年罹癌，這幾年又數度中風，身形日漸消瘦。每次見到他，母親就叮嚀他，飯要多吃一點。母親可能因此下意識以為三哥經濟出現問題，因此在她帕金森的幻想世界中，幻變出了一間，可讓三哥安身立命的玩具店。

上周回鄉看母親，母親又突發奇想，大哥成了南部的衛生紙經銷商。以往聽了母親荒誕不羈的想像，我和二哥總是會告誡母親：「那是你生病後的幻覺，那不是真的。」但總惹得母親不悅。反而是生性頑皮的大哥，樂於和母親一起編織這些無傷大雅的幻覺，讓母親多說一些話，也有助於她大腦的活化。

「我以前不喜歡回家，因為媽媽一看到我，就會念我。」大哥笑著說：「但自從她失智後，她不再念我或罵我，所以我現在會較常回家了。」

母親一向以身強體健自豪，平日規律運動。每逢周末，我也會帶她爬山健行，腿力不輸年輕人。五年前，一次吃飯，她拿湯匙的手開始不自覺顫抖，她擔心問我：「我是不是得了『帕金森氏症』？」

「胡說，你健康得很，不要胡思亂想。」當下我樂觀以為，失智不可能找上母親。然而不久之後，母親騎自行車摔倒，我們請醫生做檢查，確診「帕金森氏症」初期。

醫生說運動有益病情，所以我仍維持每周的日常，繼續帶母親上山。看見母親健步如飛，心裡嘀咕著，醫生是不是誤診了？然而理智總會提醒我：「保握每一刻吧！今天可能就是最後一次出來了。」

前年冬天，母親中風，請了外籍看護協助。復健半年後，我仍想帶母親出去走走，但走不到二十公尺，母親就喊走不動。我不得不承認，母親老了。

母親自覺身體衰退得很快，「預知死亡紀事」的陰霾如影隨形，她常常不自覺潸然淚下。去年春節時，她將手上的金飾拿給我：「分給孫子們，我留著也沒路用。」我將金子平均放在七個盒子裡，送了出去。「你毋通烏白想，你會活足久的！」我對母親說，但她的眼淚又不爭氣掉落下來。

以前母親的心智是一年一年掉，但這半年是一個月一個月的掉。她常常「無視於時間的存在」，穿梭在過去與現在。例如今年春節，她突然要我與二哥去糖廠宿舍看外祖父、外祖母，然而他們早已過往十幾年了。還有一日，她突然打開幾十年未開啟的抽屜，拿出五十年前，祖母去世時的禮金簿，指著一個名字：「某某棄世了，要包白包還倒去。」母親見無人搭理，兀自生悶氣，我只好包二千元的白包，放在她的包包裡：「你拄著到這个人，就提予伊。」但隔周回鄉，聽哥哥說，她把錢捐給神明了。

母親喜歡捐錢給不同的神明，聽父親說，母親年輕時，捐了上百萬。她失智後，我們怕她被騙，常常告誡她要小心。母親總是生氣：「我捐了，三哥才吃得下飯。」

母親不認為自己失智。上周返鄉，我看見鄰近的警察宿舍已淹沒在荒煙蔓草間，感慨之餘，拍照回來給母親看，她的大腦竟然像一部史書開啟：「這是你們祖父當警民會會長時募款蓋起來的，因為你祖父念過警察學校，所以和警察關係很好。」後來向父親查證，證明母親的記憶是正確的。那日她看到電視上烏俄戰爭死傷慘重，突然開始吟詩：「陰陽日月最長生，可惜天理難分明，若有真聖鬼谷子，一出天下定太平。」我們兄弟都眼睛睜得老大，不禁揣度，母親失智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母親雖然常常有神智異常清明的一刻，然而她對於我們四兄弟的「想像」，卻像是莫內的印象派畫作，會隨著時間的光影變化。

今日中午與母親相聚時，她不斷提醒，三哥的玩具店生意不好，是因為風水不好，要我們去看看玩具店的龍邊（左邊）是不是太低，如果太低，一定要調高，三哥的生意才會興旺。「調好後告訴我，我要在前面種花。」

「無問題，一定！一定！」大哥再度朗聲保證。母親笑著點點頭。

母親的幻想世界，在解構現實後，又用母性帶來相應的重構，那解構的矛尖，都指向為母則強的悍衛姿態。今日離去前，她再度叮嚀我：「你女兒結婚時，記得要請阿嬸在她頭上插紅花，才會一生好命。」我知道，雖然母親偶爾眼神失焦，但她只是暫時出去，在她的魔幻城堡裡，忙碌著擘畫照顧子孫的大計。對於城堡外面，疾病與死亡兩隻徘徊的巨龍，因愛而有身的她，已無暇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