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純昌

兩位懷孕的女性在醫院待產時，因為同房而相識了。這是阿莫多瓦新作《平行母親》故事的開端，也是這部電影最核心、片名之中指示的：關於兩個母親的故事。單看片名，也許會認為這次阿莫多瓦要講的，仍然是女性之間複雜與深厚的情誼，然而，此次導演要說的故事，其實展現了他更宏大的企圖：歷史。

如何記憶與抵抗遺忘

由阿莫多瓦的謬思女神潘妮洛普飾演的女主角雅妮絲，在故事的開頭遇見了一名迷人的法醫人類學家亞瑟，原因是她想委託亞瑟，協助挖掘她外祖父的遺骨。故事的背景來自發生於二戰之前的西班牙內戰，左右翼戰爭之中，雙方的戰俘被大量殺害，最後在獨裁者佛朗哥的勝利下結束，西班牙則進入了將近四十年的獨裁統治時期。

當然這讓人聯想到台灣的白色恐怖，若以戒嚴時期看待，也已經長達四十年。但阿莫多瓦想要說的是「其後」，也就是如何記憶與抵抗遺忘。西班牙的轉型正義，至少在電影之中進行的速度是緩慢的，在言談中出現的「歷史記憶法」，是雅妮絲親人被埋葬的亂葬崗得以保持原狀的原因，然而，對於其中歷史的恢復，卻沒有任何政治人物願意努力做到，必須仰賴親族自食其力，使得被無辜殺害、被軍隊屠殺這些記憶，無法得到公眾的認識，正義無法伸張。

這其實是女主角作為攝影師的隱喻，攝影將人們的面容記下，並流傳至後世。雖然被殺害的幾乎都是男性，但電影中雅妮絲在呈現被逮捕而殺害的人們的照片時，提到她的曾祖母就是記下這些男性面容的人。女性在此，被賦予了紀錄者的角色。

透過陪伴面對真相

回到片名「平行」二字，也寓意深長。片中出現許多的二元結構，最明顯的兩位懷孕生子的母親雅妮絲與安娜；年輕的安娜與她懷有戲劇夢的母親；而這兩條平行線最遠處的寓意，也就是埋藏受難者遺體的土地，以及必須被受難者後代所記得的歷史自身。

然而，平行可能意味著沒有交集，也可能意味著持續陪伴對方，阿莫多瓦電影中始終存在的是具有堅忍性格的女性。但在這部作品之中，更呈現出歷史感：戰爭之中受難的，不僅是失蹤的男性，也包括了被遺留下來的女性，他們藉由互相陪伴（包括安娜與雅妮絲的同性關係），以及對彼此訴說自身的記憶，讓自己與親愛的家族的歷史，能夠永遠留存下去。

《平行母親》的劇情其實非常簡單，講述的是雅妮絲與安娜的孩子因抱錯了，兩人命運互相交纏的故事。雅妮絲的孩子因為意外猝死，但這是她發現孩子抱錯了之後才知道，因此，她必須同時面對自己所生的孩子已經逝世的傷痛，還必須面對如何將真相告訴安娜的痛苦掙扎，顯示出雅妮絲極度堅強的特質，她不僅從喪女的傷痛中走出，最終也將調換的真相告訴了安娜。

「訴說真相」，是整個故事的主題，面對安娜，她必須說出真相，真誠的面對生命中的傷痛，她在尋找曾祖父遺骨的行動中，才能夠找回屬於自己家族的記憶，獲得真相。

這也是阿莫多瓦對於歷史的態度的直接表達吧，面對過去的創傷，都必須要攤在陽光下，從幽暗的地底被挖掘出來，透過遺族的訴說與紀錄（攝影），彼此共同承接悲傷，才有可能從過去中走出，背負著記憶繼續往前走。

電影聚焦於「母親」，而非單純女性意象的原因，是母親能夠孕育、照顧下一代，讓新生命誕生並茁壯，雖然單一個人未必能夠承擔（就如安娜長年在外追尋夢想的母親），卻可以透過彼此陪伴，讓彼此的步伐更加穩健，進而能夠朝著未來前進，這是阿莫多瓦結合個人與歷史面向所提出的，互相扶持的「共同體」精神，得以使記憶不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