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煙靄長日的山坳像一幅靜物畫,磨細的砂礫間,山澗流得極靜、極淺,沒有人會料想到山水的暴漲只在一瞬。就像無有人想到遠方的戰爭如野火延燒,如同秋日豔豔爆開的花,甚而波及這片僻遠的山麓。又或她隱隱有所預感,但在日之丸旗的號召下,一個十七歲少女,能有什麼違逆命運的可能?
那是帝國入侵廣闊內陸的一九三八年,日後史稱是役「武漢會戰」。它所牽連的軍事動員和生命消耗、地緣戰略,乃至國際政治的合縱離間,都與島嶼叢山深處的部落無涉,更不為少女理解。她僅知道,自年少,教育著利有亨社學童們那位年輕警手教師,收到迫切的徵召令,才入秋未久,亦將同眾人赴往遙遠遙遠的前線。
驟雨便是在這時節,突地傾覆了整個大南澳的山麓。望盡雨霧如幕,她回想起教育所學習的日子,竟歷歷在目,卒業後,編入女子青年團,仍經常聽老師談及的人生道理;縱然其中所夾雜諸如「皇民精神」、「大和撫子」,總像是另一種陌生的外國語。但此刻面對尊敬師者前去無可知歸期,邀集了同學偕伴送行。
山徑溼濘,裹足難前,原來裸露的溪床,一夕間又回復漫無邊際的濁水。少女分擔著教師征途的行囊,裡頭或收有軍服、召集令,或慎重珍藏的御守和幾封信箋,都肩荷在身上,顫顫巍巍,斜影行路在暴雨之中。
一行跋涉來到南溪鄰近,一處圓木搭連的便橋,為了不致耽擱延遲抵達約莫再一里路程外的車站,幾人決定涉險,穿行湍急暴漲的水上。然而就在誰也不及看清的雨幕中,隱隱一個少女身影,像細細一絲雨傾斜墜落,而胸前似仍緊護著行囊,啊!是莎韻。
卻沒人知曉,在那一刻,她想到的不是老師,而是父親每回送她上學時顯得微慍而複雜的臉,她將緊緊懷抱於胸的重負,以為是家屋前時而現身,陪她遊戲的小鹿。
同樣少女也不知道,她的失足落水而匿跡,將會以一則地方新聞,刊登在九月末了的《臺灣日日新報》一角:「蕃婦溪流に落ち/行方不明となる」,報導中說,南澳分室搜尋數日,最終只尋獲兩只行李箱。
她更不會想到,她的失蹤,將被戰時帝國穿鑿附會為一則愛國故事,統治者為自己獻上紀念的銅鐘,一位名為鹽月桃甫的畫家更為她摹繪肖像,畫中手持銅鐘的純真原住民少女,深深迷住東京聖戰美術展上的眾人。再後來,那位自霧社倖存餘生的佐塚佐和子演唱了〈莎韻之鐘〉歌曲,再後來,名角李香蘭飾演了以她為名的電影。
然而如若煙靄落雨的秋日她早有預感,她會不會訴說自己版本的故事?她的失足匿跡,或是想望溯源移徙前群山的深處?也許在另外的敘事裡,莎韻與遠方的戰爭再也無涉,僻居生活,將家族的名字傳承給孩孫?這麼想來,出生一九二二年的她,會不會那日在前往武塔的南溪邊,我們錯身招呼的百歲長者,誒,是莎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