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馨潔
是否真如愛因斯坦所說,時間是一種持久而頑固的幻覺?某個晚上換上長袖睡衣喝下幾口水吞服維他命C,踮起腳尖鎖上較高的那扇窗,沿途關上樓梯與書房的燈,暗影隨著我的腳步收復失土,光腳踩上冰涼的地板,看見貓咪正窩在溫軟的被褥上。那一刻,我突然深深的想念起阿迷,感受胸口之內蘊生流淌的情感,由地表下繞過樹根的伏流匯入主要情感的河道,以獨有的溫度、成分浸漫其中。並非第一次對他人想念或第一次傾心,但每一次並非複寫或相疊,而是滲透每次愛戀的匯納,隨行經之處的各個季節雨雪與岩層的濾洗,透過難以抹滅的細節產生微乎其微又難以言喻的質變。
希望他此時就在我的身邊,但想念所生發的頹喪與焦躁,那些微弱的電流刺激,並非毫無可取,而是使我意識到自己的情感流向。每片時空的容量悠緩而稀薄,即便如此我也不願得著綜觀的視野,更願順流浮沉以老派的轉速,體驗萬千齏粉如何在河岸匯聚成塔。
一日阿迷提了一大袋各式稀奇的包餡米果與鬆脆的爆米花,讓我放下手中的事,煞有介事的隨他安排試吃各款,猜猜口味與價格,我倆邊嘗著邊開心的打分數排等第。我注意到每款盒裝甜點都拆封了,問了才知道當天早晨到貨時他將各式餅乾試吃一塊,覺得美味便忍了一整天不再吃,晚上全部帶來與我一起玩玩嘗嘗。
我們特別難忘烘得圓澎澎的星球爆米花,我將焦糖與起司裝成同一包,搖一搖混成甜鹹口味,他獨鍾櫻花蝦海苔的,最後珍貴的一顆還想要讓給我。隔日他問我還想吃這種爆米花嗎?他可以再買。得知我前晚看他喜歡,自己已經搜尋到購買網站,為他上網加購了,兩人都壟罩著某種可貴的暖意。
乘著車往陽明山上出發的上午,我齒頰間還有早餐紅豆吐司的甜香,行途間的話語逐漸被收音機的歌曲取代,那日的電台連續放了幾首熟悉的情歌,聽進了歌詞,字句的觸撫煽起澱積的思緒,水花拍疼了胸口。我記起一段如十四行詩般的戀情,曾說好與對方有一日能到陽明山頂某個難得的觀望處,注視山下在暮時同時亮起的燈火。
那時刻我如此清晰的感知,柔軟如河水的時光,漂浮著迷霧般的細小水珠,從後方張開又閉攏的包覆著車殼與車中的我與阿迷。穿行而過的時光,俯身便能掬滿併攏的手心,可能發生與實際發生的影像像是兩張透光的描圖紙,在某個時刻重疊,緊接著相互交錯,那些不會發生的從宇宙麵包的氣孔散佚而去,讓未曾延續而浮盪的泡沫的與此刻分秒之外的薄影,隨著淘洗愈印愈淡,紛紛從未來的切面中掙脫,諭示著僅此一次的人生。
那個時刻,我感受到了人生的重量,並且明白自己不曾擁有任何事物,萬事的此在與曾在,只是如水流經而過。坐在副駕駛座,我悄悄的任由眼淚從眼角流下,不願驚動阿迷因而刻意不用手擦拭,期待藉由口罩遮掩情緒的陷落,我自欺他的注意力在駕駛時用於觀測前方道路並未注意到我。
事後我講給E聽,說自己不合時宜的那樣就流下眼淚,E認為阿迷其實都知道的,相信細心的他在當下一定有所覺察。我努力回想,下車關上車門時,從後照鏡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眶,當下阿迷仍舊說著他上次與朋友來這裡的趣事逗著我笑。
「你當時發現我哭了啊?」為了驗證E的猜想,我還是問了阿迷這個問題。
「我開車的時候都用見聞色在開,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我若是他大概無法忍住不問。因而又更認識他一些,明白那些輕快的話語來自他的安慰與觸撫,那樣的路程上他忍住沒有說出口的猜想,在冶煉雙方關係的過程裡,予我足堪迴身的個人領域。
「什麼是見聞色?」我更加好奇了起來。
「海賊王裡面的絕招!跟你說真的吼。」他看我又笑了起來,怕我覺得他在鬼扯。我當然相信,只是覺得這些時光如此可貴,忍不住側過臉頰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