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馨潔
妹妹形容過妹婿,說妹婿是無論睡飽或疲憊,起床都是會微笑的人‧‧‧‧‧‧那樣的形容使我對生活展開陽光般的浮想,本能似的包容在充塞於細節的日子裡有一種柔軟的撫觸‧‧‧‧‧‧意味著相處的溫度暖活不灼傷肌膚,亦不冰冷尖利,無法言語的時候都還能留給對方一個上揚的嘴角‧‧‧‧‧‧
枝幹的斜角彎繞,在膠白色的背景下更能讀得清,末梢隨秩序生長的葉片在幾棵樹前後疊加下,叢集成色塊,色塊外圍因光照而有些許淡紅色的錯覺,其餘零散的枝枒則勾住漸漸轉灰淡的天空。一個精準未被預先透漏的時刻,群鳥同時騰飛,那些隨著枝頭剪影隱身如葉片的禽鳥,算準時分搧動羽翼,投身於天空,在那樣的時刻,來不及仰頭看就一閃而過的神祕時刻。
我們穿行而過,往林木稀少的高原方向走,我的意識隨風翻飛,時而在過往圖像的邊際兜圈,時而降落在眼前開闊的青綠草皮。阿迷拉著我往遠方的木製柵欄邊聚集的人群而去。
「這隻我打不過。」他指著那隻趴在地上打盹的公牛說,他看到牛第一句話就這麼說,我噗哧笑了出來。一隻白羽黃點的牛背鷺,踩在牛的頭上神氣的樣子,也引得行人們發笑,他說如果有一天要寫擎天崗,可別忘了這隻白目的小鳥!
隨即我們動起玩心,討論如果要將這些牛裝進他的車子裡帶回家,裝得下幾隻,之後可以養在哪裡,還取了名字。我們一面估量著不久後可能會降雨,一面貪著再往前再多走些路。疫情所扼,上一次感覺到從樹冠吹來的風,至少是半年之前,因為疫情封城我已許久沒見過這麼多綠樹,忘記天空寬大如此。
為了一碗炸醬麵,上次我們也在疫情期間出逃。改為線上教學之後,我鎮日守在空蕩的補習班與住家,獨自對著電腦螢幕說話。線上教學不似於實體課程,少了同步的眼神與手勢表情的細微交流,只能以話語填充所有縫隙,師生之間大量的反覆確認只能依賴聲音,高度專注的分分秒秒耗費多於會面時的精力,幾個月長期下來傷損了喉嚨,我累了也想家了。
當整個城市像是一座突然被拔掉插頭的機器長喘一聲,相互咬合的齒輪與紐帶頓時失去動力,只剩熾熱的爐心等待冷卻。附近的百貨難得在白日熄燈,騎樓那些冒著蒸氣鋪排桌椅的小吃攤販,只剩停放在角落搭著木板並收攏的攤車,對外窗傳來公車鬧耳的啟動聲也稀落許多。早晨我在一個空白的城市中洗漱著裝,夜晚在寂靜中睡去,世界好像剩下我一個,疫情先是讓人恐懼,長久下來則有些煩悶與失落,平凡的生活無望,封城看似沒有完結。
一個五點的早晨,阿迷開著車來,叫醒睡夢中的我說:「這個時間沒有人的,別怕,我們去宜蘭,全程都不下車,走!」走吧!沿途有寬敞的道路,最難得的是得以移動,彷彿在輕快的河中順流向前,成排的樹綠成一道道光刷刷飛過,閃閃爍爍的水光濺向兩岸。我興奮的跟他說起貓的瑣事,說起家人,直到喉嚨又痛了起來,才換成點點頭或搖頭聽他說話,一路通暢無阻的逃離封閉如培養皿的生活。
停在攤前,看著老闆持著木柄,沖洗水漬帶深木柄顏色,厚實的手掌往鋪在鍋爐旁的在白色毛巾一擦,掂量之後拇指食指擰下一束沾著些許麵粉的米白色細麵投入瀝杓就著滾水以長筷翻攪。蔥花蒜泥芹菜醬油食鹽從小鋼杯裡熟練甩進瓷碗,接著是一杓散發油香的褐色炸醬,木筷轉動兩圈麵條起鍋進碗,反覆夾起整碗麵條,讓醬汁裹上每處。直覺式的動作讓我著迷,反覆老練之中紛雜的焦慮暫可鳴金收兵,是時空中某種足以抵擋洪流的礁石。我們買了炸醬麵在車上就著紙碗展開塑膠袋,阿迷將麵拌了拌,再打開熱湯放涼,夾上一顆魚丸放進麵裡給我,我有些驚訝的接過,吸了一口麵條直喊好吃。
阿迷會記得先讓我吃下第一口飯才顧著自己,或是給自己倒了水後會先遞到我面前,不管重複幾次我的心底總是會微微顫動,為著他總是記得我。怎麼樣的對象才是真正適合的呢?身旁的師友問過我幾次,「要愛我。」「這太寬泛了,愛你不難!」他們說。妹妹形容過妹婿,說妹婿是無論睡飽或疲憊,起床都是會微笑的人。
那樣的形容使我對生活展開陽光般的浮想,本能似的包容在充塞於細節的日子裡有一種柔軟的撫觸。並不是不會生起床氣那樣簡單而已,而是意味著相處的溫度暖活不灼傷肌膚,亦不冰冷尖利,無法言語的時候都還能留給對方一個上揚的嘴角。我希望對方起床第一件事是先微笑,以及具有幽默感,我想遇見那樣的人,而我也將溫暖以待。
前些日子我趴在枕頭上,用視訊與阿迷道晚安,他找來何潤東演《西楚霸王》片段給我看,只見項羽跟項梁說:「我要學萬人敵。」阿迷學著正經的表情與虯髯大漢低沉的嗓音說:「我要學……萬人迷。」他綽號就是這樣來的。我們對著螢幕玩鬧一陣,我用勾起的腳掌在螢幕裡晃一晃說,嘿你看,我用腳說掰掰欸,沒想到螢幕裡他也學著做一樣的動作,我忍不住截圖,我們看起來像兩個傻蛋!
相簿中一張張笑著與傻著的截圖與相片,那些差別不過分毫以精工鍛造的光影,是薄若蟬翼的時空切片,若是連拍便能如早期電影膠捲重現三維空間的一切連續畫面。宇宙由始至末彷彿一大塊麵包,過去現在未來皆於創生時刻成型(新鮮出爐並飄著裸麥香),拿著麵包刀任意切出切面,有的是灰白色棲有鴿子的哥德式尖塔,濛霧氧化的古鐘停在震盪起始時,鐘擺仍與地面垂直,將要隨鐘面搖晃。或黃昏時下放的窗簾布幔垂墜停在半掩的弧度,窗內一雙戴著隔熱手套的手正端著燉鍋,鍋裡隨步伐斜傾濃湯有半浮的馬鈴薯。
下一塊切面阿迷遞送的手停在半空中,碗裡是醬色油光的蝦仁炒飯,連碎蛋與青蔥都飽含鑊氣,桌上擺著熱騰的金沙豆腐絲瓜蛤蜊辣子雞丁。陪著緩慢邁向全素飲食的我,一起用餐他已少點牛羊豬肉,那是一個同樣忙碌的周六,整日高壓忙碌的我剛下了課,訊息裡說不餓,他追問原因我隨口胡謅:「不知道,水星逆行吧!」沒多久他就拎著熱炒過來,布置妥當我趕緊吃,熱食從喉頭吞嚥下去,才發覺自己真是餓了,緩緩回過神來。阿迷盛了炒飯往我桌前送,翻看照片時我也才發現炒食便當盒的開口都向著我面前。
某次在台北錯過了班車而打給阿迷求救,他開車將我送回家,不忘上樓逗逗貓咪們。我忙著張羅貓咪吃食,偏頭張望總見他不時進進出出的忙碌,最後他滿意的穿上外套拿起背包說:「掃好地了,床鋪整理好了,床上的貓毛貓砂也吸乾淨了,等等你洗完澡就可以直接睡囉。」旋即自己開著長途車回家。某次我出門又忘記帶鑰匙,時值半夜打給鎖匠發現費用驚人,坐在便利商店的落地窗前,晃著腳吃著泡麵消磨時間。想起學生時期讀過的情愛小說,女孩被反鎖在門外向陪他的男孩哭著說「沒有家的感覺好可怕」,害怕嗎?我問自己,應該是有一些但當時刻意的關閉了情緒。喝一口碗中的熱湯,傳了訊息給阿迷:「鎖匠說開鎖費用一千,我想問你──你想賺一千嗎?」過了一會他傳來訊息:「你在全家吃泡麵的樣子超呆,我正在附近停車了。」
那些眾多且精準未被預先透漏的時刻,存有的一切散逸在時間記憶各處,成為時空本身,這樣的假想中我們並非如固有比喻的那樣在似水流光中乘船前進,而是我們即為河水本身。人類散布在時間之中,大腦順著想像或既定的時間流向,來感知時光。
那或許彷若迪士尼小小世界的布置,隨著流向前行,已存在的擺設在你來到前的幾秒鐘已先打上燈光,播送音樂,草裙舞、地中海建築、刻板印象已然成形並尋求關注,在你我所及之處被理解或質疑,對個人或群體形成意義或記憶。待群眾向前,注目過的地域仍然存在於行經的路徑,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存在,只是以人類的能力難以回返,在意識上便彷若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