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甚至尖利的貝殼都磨圓了,曾經珍珠般的光芒,歷經日復一日的夕照已暗淡如餘燼,草木新生,苔衣附著墓石。然而依約之人猶在原地。這是夏目漱石《夢十夜》中的第一個夢。他描寫夢中女子在睡榻臨終前與「我」的一席對話,無法避免死之將至,但誓言一百年後的歸來。
那一刻,當暗藏的光,暈黃老屏風薄薄的紙幕,浮現淡淡竹紋,一盞吊懸的燈,隱微亮起了舞台深處由紙盒、箱籃、糖果罐,一袋袋零嘴或童玩堆疊成的柑仔店印象;門前,女舞者在斜光的椅凳上,獨自安靜梳理著長長黑髮,圈繩紮起重又放下,恍然竟令我想起那則關於等待的夢。
新年第一周,我們帶著名為《百合.ゆり》的舞作進駐牯嶺街小劇場。重新回到這條大學時期經常看戲的街路,佇立轉角斜面的門,曾禁錮有舊時憲兵分隊與警察派出所氣息,在世紀後,一改成為實驗劇場湧發的入口。我在這裡看過最早的貝克特、契訶夫,也看過女孩最初跳舞的模樣。空無的黑盒子,在一個個日以作夜中,造夢出《Happy Days》拘限女子的扶手椅,《三姐妹》滿是披掛絢麗華服的吊衣桿,也打造出我們那間山城村落的小小雜貨鋪。
《百合》取材自女孩家族的故事,伊的父親出身南澳碧候村,由經營商店的阿母一手拉拔到大。碧候為昔日泰雅聚居的部落,環山近海;曾經傳說著少女沙韻的悲傷故事。如同戰後諸多僻靜村落,終成了上一代勞動、新一代遷離又懷望的原鄉。我們在一年多前的冬日造訪,家屋前的山嵐積聚,偶落有如絲陣雨;駕著車,沿田水倒影的兩世界,行過了碧候,鄰近的金岳村、武塔。最後來到今人仿古石砌的鳥居,走向鄰南澳南溪的沙韻紀念之鐘。
串鐘叮鈴的迴響,夾雜著列車軌道、冷冬近海的風聲,風所掩蓋的話語,被放入劇場中。演出前的幾日,我看著舞台吊燈後一塊塊亮起,我們將搬自雜貨鋪的黃酒箱疊高於台後昔日的偵詢室,讓木柵欄投下錯落的長影子。再用懸絲掛起那一面已逾五十年的商店老菸酒牌。而後,彷彿三代一家的男女舞者們,走進了舞台故事之中。
那趟南澳行隨手攝下的影像,遲至多時後在劇場顯影。其中一幀,無意捕捉到家屋前的花圃,新生的野草覆蓋,一朵純白瓷壺般的花在其間含苞待放,竟即是百合,這個女孩的至親的名字。她終其一生守候著村落最初的商店,成為村人口中的ゆり桑。「……一滴露水從天顫落,花朵隨之搖曳生姿。我引頸向前輕吻著沾有冰涼雨露的白色花瓣。當我的臉龐離開百合花時,看見遠方的天空閃爍著一顆晨星。」
星星的碎片,暗淡的珍珠貝與青苔墓碑間,百合花開之時,我想起夏目漱石寫下的守候,原來一百年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