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固態的茶葉聚合,液態的茶水盪漾,終於有了氣態的香氛
「我跟你找來兩根炭,應該是桐柴吧!」皎然看了看手中的兩根黑炭,即使是在他的紫黑袈裟之前,仍然烏亮而有神,被燒紅之前木質應該是緊密而堅實的,更早更早,長在岩石縫中,盡量去親近泥土的溫潤,每一圈年輪總是困阨接連著風雨,風雨間雜著炙陽。
「感謝師父一直都為我的爐火添加柴薪。」陸羽很清楚,他說的絕不止於紅泥小火爐,不止於裡裡外外這幾根黝黑的炭火。
陸羽很清楚,後來他在《茶經》上寫的羶腥油膩沾染過的木頭、帶著油脂的膏木,敗壞的門窗家具,古人所說的「勞薪之味」,他在妙善寺從未碰觸過。他知道煮茶的火,一直隨風而動,當然是活火,風風火火,就像釜中的山泉一樣是有活力的活水。活的水和火是煮茶的基礎,但純與淨更是重要,純淨的樹、純淨的木、純淨的柴,才會有純淨的火;純淨的山、純淨的石、純淨的溪,才會有純淨的水;純淨的妙善寺、純淨的皎然師父,一直給他這樣的煮茶的空間,他是感激的。但在山外,那幾年,轉徙流離,一塊少塵灰、沒汙泥的石板都不容易,何來可以起火的枯株野草,好不容易尋得幾塊敗器朽木,撐起一片閃閃爍爍的亮光,哪有餘暇再去顧慮油漬異味。
他珍惜與皎然師父相處的時空,知道最清寂潔淨的天地可以讓人無限輕盈、無限延伸,也知道相對的、無數的紛亂、吵雜,無時不在擴充他們的領域——他要修訂好《茶經》,穩住一杯茶,穩住世界的繽紛。
他想著,如果不是皎然師父藉著爐火跟他說起「依他起性」的道理,他如何能在廟寺的清淨裡走向歷史的不安?又如何能在桐木的炭火與舊車輪輻條、那勞薪的煙薰中取得平衡?
那一次,也是皎然師父帶進來柴薪,坐下來說的吧!
他說:「火的熱力,你是看不見的,但是可以感覺得到。煮茶,你要的是熱力,熱力不會憑空而來,熱力是藉著這些木柴、黑炭而產生的。單單這些擺放在這裡三年五年的木頭,你也看了它們三年五年,也沒看到它們有火、有熱、有光,所以,不同的因緣碰在一起了,火來了,熱有了,光閃現了,你的茶的香才會逼出來,從固態的茶葉的聚合,到液態的茶水的盪漾,終於有了氣態的香。」
「香吧!這木質的香氣。」陸羽舉起茶盞,從鼻端舉向眉心,正向著師父皎然。
「香。但這木質的香氣,是茶的木質的香氣,不是柴薪的。」
陸羽心頭一凜。
這茶的木質的香氣在空中也飄散了,在你不經意的呼吸裡。
這茶的木質的香氣,不是薪柴的木質的香氣,不是火的熱氣,不是水的溼氣,在空中也飄散了!
陸羽心頭一凜——他要修訂好《茶經》,穩住一杯茶,其實先要穩住許多外緣。
陸羽在那次茶敘之後回到他的《茶經》修訂,以三分之一的篇幅,整部《茶經》三卷的「卷中」來寫「四之器」,他知道一切事物都是依因會緣,和合而生,就像任一縷茶香飄在鼻端,即使只是四分之一秒,自有她四分之一秒的因緣。
「師父,我這樣安排可以嗎?『四之器』我寫得相當仔細,茶器、萬物、萬緣,都蒐羅齊備。但是,『九之略』,我則留下好大的餘地,容人迴旋,在許多場景裡,這可以簡略,那也可以簡略。」
「是啊,一切事物、現象都沒有自性,以這樣的基礎來說,一切因緣和合而生的事物,當然也沒有自性了。但是,器眾多,應該周賅詳備的。」
「那我可以仿照你的《詩式》,式有範式、楷模之意,是學習的典範,把我寫的茶書,定名為《茶經》嗎?」
「我贊同啊!做人要有這樣的自信,做事要有這樣的期許和工夫。」皎然協助陸羽收拾他案頭的茶書、茶器,熄滅身邊的小火爐。接著又說:
「希望將來讀通你的《茶經》的人,也能曉然:經可以離,『道』可不能叛啊!」
我欣賞我紫而淺黑的僧服,你會在乎你陽光親炙的古銅烏嗎?
「那師父,今天我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陸羽盯著皎然,期盼著。
「哈哈,你的問題會有最後一個嗎?」
「市街上的人都說我們是緇素忘年之交,你是皎然晝上人,潔白似天上月、地上霜;而我在茶山上晒日頭、在風爐間又烘又烹,到底緇是我,還是你?」
「哈哈,習茶的人啊!名相可笑,皮相也可笑啊!我欣賞我紫而淺黑的僧服,你會在乎你陽光親炙的古銅烏嗎?」
夕陽的霞彩逐漸從山頭隱退,顧渚山卻仍然有著皎然的炭火光,熱著。陸鴻漸望著皎然禪師的背影消失在大殿的後廊,他的心頭輕盈了,心底明亮了。
他慢慢清理他的滌方,倒棄他的滓方,他會保有今天的清明到未來,屬於茶的清明的未來。
不是嗎?你有你的茶的輕盈,我有我的十五夜的光明。你有十二分的輕盈,我有我內心的安穩與靜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