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敞開的臂膀平舉同海平線,古銅色胸膛盈滿灼目的日光。礁岸上的少年,令我無端想起威尼斯一尊以「城之天使」為名的雕塑。就在迎對運河渠道的老宅邸涼台,藝術家馬里諾‧馬里尼(Marino Marini)主題中的小騎士,雙臂敞平,半身斜傾像將自馳騁的坐騎傾落。藝評解釋,這正反映二戰後人的精神危境。
少年所不同是,立足的並非難駕馭的奔馬,卻是小艘木造舟楫,隻手則持著木削的魚叉,他因戰傷的左腿纏著綁布赤紅,雕塑基座上直書一行:「琉球漁民慰靈碑」。背對的身後,即小島受海蝕漫長雕刻的蕈狀之岩,沿海岸坡徑,還會行經隱密的石洞,或沖刷成塊的岩群似千疊敷,有些石岩因形廓,被賦以擬物擬人的稱呼。
這處如今陸連的島,在上世紀中葉前,猶混居著平埔族、漢人與少年容顏般的琉球人,舊稱社寮。然而先經歷帝國戰敗,戰後初期,旋又在泛白恐怖的陰翳下發生一九四七年「社寮島事件」,餘下的漁民盡無故喪身。只留下日後善心民眾籌資興建的萬善公祠,收容歷史中的無名者,並豎立起那座岩岸塑像和碑石。
周一日午的島上了無人跡,唯有我們,趁港市細雨停歇後造訪。轉到東北角的坡徑,但見一道道永恆襲來的海潮之外,基隆嶼如默獸沉潛,隔著廣袤的海洋再遠,將會是沖繩島群吧。這就是百年以來涉海的漁民漂流倦途的海色?
或是十七世紀西班牙曾砌建的聖薩爾瓦多城,士兵日夜聽聞的異國潮聲?法蘭西艦隊一八八四年第一顆砲火劃過了島之上空?以至延長的戰爭中,最後的琉球漁民是否即葬身海蝕的岩堆?
我想起逾一年前剛回到汐止工作。有天午後,同事們開輛車駛往基隆港邊小吃店便餐也透透氣。回程入國道隧道前,拐彎進了旁側歧出的山徑,坡路顛簸窄仄僅容單向緩行,途經宮廟牌坊,錯落的聚落;然而來到林葉高處,頓時一整座港市開闊地浮現眼前。我們登上獅球嶺,出身基隆的友人為我們遙指遠處,市街在那邊,港埠在那邊,再遠處,海陸接連就是和平島,舊時也喚作社寮……
周末過夜在基隆河岸,隔著水光對岸是如今愈熱鬧的太平山城,以東出海的方向,是當年瞭望霎時欲想前往的島。霧港的夜晚,看著泊停在岸一艘多年前擔任水兵時也曾踏上的相似船艦,徹夜維繫著細微的燈,我知道每一更將會有交接的站哨士兵,像一座雕塑,衛守著靜謐的河。
我卻終究不曉得為何少年漁人背著海,將其所來自的島留在遠方,將魚叉之尖,或指向島嶼統治者逼近的暴行。相對〈城之天使〉,他遂更像班雅明描述保羅.克利的繪畫〈新天使〉,面向殘垣傾圮的過去,被風暴捲入身後的未來。有未來嗎?離去前,沿著他的視線,我彷彿看見遠遠地在獅球嶺制高,有雙對望的眼睛,清澈,無知,還未染上歷史的一絲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