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起,我開始稱呼母親為胖達。圓滾滾的她,食欲好特別愛吃,遇上喜歡的食物總認真專注吃著,常讓我聯想抱著竹子吃個不停的熊貓。圖/123RF
文/王姿惠
某一天起,我開始稱呼母親為胖達。圓滾滾的她,食欲好特別愛吃,遇上喜歡的食物總認真專注吃著,常讓我聯想抱著竹子吃個不停的熊貓。
她尤愛絲瓜,那是她兒時的餐桌記憶。胖達對生命的熱愛全展現在吃這件事。
經過台北街頭,她會記得何時來吃過港式飲茶、粉圓冰。食物對她是四季回憶的路標。失智剝奪她的理智和記憶,但食物始終支撐她對這世界的認識。
胖達早期住南部時,因工作壓力和負債數度躁鬱症惡化。二○○九年提前退休,搬來台北與我同住。當時我和教會姐妹合租公寓,母女多年來不曾同住一個屋簷下,很長一段時間兩人互動像燒開的油鍋,不小心濺出的油驚嚇對方也燙傷自己。幾年過去,台北日子漸趨安穩,胖達躁鬱症控制穩定。沒料到二○一七年看精神科時,她確診失智症。
照顧胖達讓我成了一位母親。平日裡我七點起床,同時準備早餐和中午便當。有時一早做飯時間緊張,絲瓜煮得不夠軟。她會碎碎叨叨的說著:「菜瓜欲好食毋通囥水。蒜頭薑絲和蝦米用豬油佮小火寬寬仔炒香,菜瓜放落去,有時仔去反反ㄟ。小火寬寬仔煮,按呢菜瓜家己會出水,才會好食。」絲瓜是胖達的最愛。
一日晚餐後,問母親要不要吃梨,她突然激動的暴怒起來,罵我之前切梨子都沒有留給她吃。等她說完後,我問:「你能從冰箱自己拿芭樂吃,為什麼梨子要等我切,你可以自己切嗎?」胖達一愣,安靜了下來,說:「對喔!」她尷尬的笑笑,自顧自的看起電視。剛剛的怒氣彷彿是我的幻覺。
隔天胖達聽見我開門回家的聲音,從房門探出頭說,「有切梨子在冰箱要給你的。」我向來愛吃梨,從冰箱拿出冰涼涼的梨子,一口一口的吃著。清甜汁液順著我的喉嚨滑下,降了炎熱夏天的火氣。我想記住幫我切梨子的她。
去年胖達的智力檢查分數莫名進步了幾分。「阿姨!我們很少看過失智長輩的智力檢查會進步耶!」做測驗的醫生誇她。胖達很得意的說,「我女兒照顧得好!」我跟著笑了笑,心想失智不可逆,這片刻的勝利真該值得開心嗎?
有次我人在國外出差,鮮少煮飯的姐妹們手忙腳亂的下廚,她們求問胖達關於絲瓜的煮法。胖達可得意了,「我甲你講!菜瓜欲好食毋通囥水。蒜頭薑絲和蝦米用豬油佮小火寬寬仔炒香……」
我愛胖達,但害怕有一天,總記得絲瓜煮法的她,還會記得愛她的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