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朝添
外公家本來在大林鎮鎮上,因生意失敗被迫賣屋,搬到過溝仔的土角厝,那是母親小學同學蘇永助家販賣竹子場所後方儲藏用的閒置房屋,借給外公一家人作為暫時棲身之處。土角厝是由竹子及泥土築成的,散發出一種特殊土、竹混雜的氣味。當時過溝仔街上仍有幾戶竹子業人家,所以整個環境及外公家充滿了竹子味,那是忘不了的:過溝仔的氣味。
憨厚、老實,年近花甲的外公,天未亮就到姨婆祖的農田耕作、種菜,到竹林裡看看筍子。母親愛花,外公就種了玫瑰、大理花、石竹等,母親會將花擺飾家中,更將多餘鮮花帶到大林國小,利用竹筒掛置在教室的兩側窗戶間柱子上,這是年輕女老師愛美的特性,也展示了母親的才藝,及外公對母親的疼愛。
外公每天賣力的踩著孔明車(腳踏車),載著一大箱的衣服、布料去偏遠的村落中林、內林、下埤頭、溝背等地擺攤,收入維持三子七女一家十二口的生計。外公從來不知道賣掉多少布,也從來不計較賺了多少錢,他不貪求也沒有埋怨,只求溫飽。我小時候每次看到他時,都是傍晚他去賣布回來,外公將孔明車停妥後,獨自奮力將車後衣物搬入屋內。他能給我的就是他販賣的衣物,雖都是新品但是跟我穿的樣式和顏色都不一樣,我都會回他:「阿公,毋免啦。」他總是喜孜孜的招呼我這個可愛的外孫,頻頻揮手表示歡迎與疼愛。他話不多,常常略帶羞赧,獨自走入灶腳,擔憂米甕裡沒米、桌崁內沒菜來招待外孫,如今想起來真是難為了外公。
母親是長女,很有自尊心,虎尾高等女學校畢業後,在大林國小任教職,外公在擺地攤販賣便宜衣物,她怕被同仁看輕,所以總是會特別去嘉義大通(中山路)圓環旁的陳忠行百貨行(委託行)買舶來品,穿著漂亮的衣服上班。後來,每年過年母親會將我們四姊弟打扮得漂漂亮亮,全家穿新衣去像館照相,在那個年代這是很奢華的。詩人渡也是我的鄰居,長我六歲,他母親是日本人,常常從日本帶回漂亮、時髦的衣服飾物,我母親與她熟,所以我們雖居住民雄鄉下,但每年新年都是穿日本製新衣服,至今回顧那些五○年代舊照片,都覺得可愛與驕傲。
三舅與外公住在一起,完全遺傳了外公的憨厚、老實。他體格健碩,是稱職的體育老師,也是孩子們的大統領,在他的帶領下,我們非常喜歡去鹿崛溝游泳。鹿崛溝是圳溝,溝水供農田灌溉用,在縱貫公路西側近糖廠處,是傳說中大莆林水鬼出沒處,因曾有人投水自盡、溺斃,繪聲繪影,村民大多不敢談、不敢來,害怕深不可及的溝渠住著的妖怪,把人給捉去。每次,三舅總游在圳溝水面中央最深處,看著膽怯不安的我們這些小鴨子們,不敢遠離岸邊,混著混著,在大統領麾下小朋友們游出了膽識,也游出傳說,我也學會了狗爬式與仰浮。
六十多年來,過溝仔總是頻頻向我招手,竹子們早已遠走他鄉了,竹子的氣味隨著鹿崛溝的灌溉水流而去,再也沒有飄在過溝仔的街道上。前日,我遊幸竹山,雖見到種類不一、粗細不一的竹子,它們和我素不相識,所以無法散發出那種親切的氣味。
今天在高雄往台中的高鐵車上,看到嘉南農田在兩側相迎,過溝仔呼嘯而過。一股熟悉的竹子味湧現腦海,我終於明白:原來過溝仔和那竹子味一直活在我的生命深處,和每一呼吸都緊緊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