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黃慧芬
儘管我萬分地眷戀不捨,變動不居才是人生。一年後菊子結了婚,隨丈夫阿樂回到南部,過鄉間生活。
阿樂和我們同窗,精通多樣傳統樂器的他,本有十足的把握投考音樂系,轉念又放不下人文情懷,入中文系。
鄉下教國中的那些年,菊子苦苦履行著「救救孩子」的心願。她召來一干嗜食檳榔的學生,擺滿一桌子白灰、青仔,自己當場大嚼起來,接著不斷亮出口腔癌的照片。菊子不能不把學生當自家孩子看待,但環境太壞了,她無法說服自己不管孩子們的未來。「老師這差事真不是人幹的,或只有神之類的才能勝任吧?」菊子的桴槎動了,他們決心出走。阿樂上有祖輩、父輩,一位大哥。大哥倒是支持的,慨然說:「有去者以圖將來,有留者給世間人情做交代。你走,我留!」
那是九○年代初,「戒急用忍」的口號正響。他們進入改革開放十年的中國,從雲貴高原下到伊洛瓦底江三角洲。菊子在瑞麗見到了自緬甸來會的父母,離家十五年,相對如夢。阿樂計畫著玉石貿易,四處考察礦藏,往來騰衝、畹町一帶,甚至偷渡緬甸,遠至孟加拉、印度。我與他們再相見時,已從職場回到校園,正拖拖拉拉念著一個碩士學位。阿樂亮出指節上一枚碩大的玉石戒指,笑著解釋,戴這東西是行裡的規矩。笑談中盡是創業的曲折艱辛,遇無路時闖路,大著膽子從邊境走私全套加工機械,驚險萬分。這期間菊子挨了刀,流失一個嬰孩。
孰料此後再不曾與菊子相見。
二○一○年初,我收到來自緬甸瓦城的包裹。虬髯客作別李靖時云:「此後十餘年,當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志之秋也。可瀝酒東南相賀。」原來菊子和阿樂在緬甸安了家,養大三個孩子。十多年來開過按摩院、電影院,做過汽車買賣、汽水工廠,甚至開採石油的活也幹過。在基礎建設嚴重不足,政經政策朝令夕改、金融風暴衝擊的惡劣條件下,他們仍盡力揮灑,所到之處皆視如樂土。阿樂如今經營著連鎖茶鋪,他大度收容童工,供他們衣食起居,每日有固定的時段讀書學習。這裡的童工現象,問題複雜,可能超出世界兒童福利組織的視野。山上人家賤賣小孩,他們花台幣數千,買下一個,但心疼每一個,恨不能有廣廈千萬間!
Win Thing被母親帶來時,只有十歲,是「童工中的童工」。他的薪資最初由母親按月來領,但逐漸演變為預支數月、一整年、甚至三年的薪水。領了錢母親就不見人影,Win Thing甚思念。阿樂大為憤慨,天下竟有如此父母!他提議收養Win Thing,送他上學。平日少有歡笑的男孩,這時卻張著堅定、明亮的眼睛回答:「不,我要工作報養父母。」曾在僧院出家、讀過一年書的Win Thing,從此在茶鋪一待八年,出落成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再問他成年後心願,仍然是:「我要工作報養父母!」
出身中文系的昔年同窗,後來完全卸下了祖輩代代相傳的「中原意識」、「華夷之辨」等文化包袱。緬族、佤族、犬族……他們早已習於和多元的民族相處,融入了當地的生活。阿樂說一口流利的緬語,改名烏阿隆(U Ah Lone)。菊子每天早餐後席地而坐,調弄脂粉,為兩個女兒在頰上施抹俗稱「緬甸粉」的妝容,圖案隨心所欲,時圓形、時心形,興來變出個葉形,像秋天落葉的飛吻。他們徹底愛上這個世俗眼中落後的國家,只因這裡貧窮得深刻、佛化得寬和。至於國籍、身分云云,在他們追尋生活的漫長道路中,已自然而然地還諸天地了。
緬甸在他們心中是金碧輝煌的國度。「金」代表佛教信仰的深度和價值,「碧」則是自然環境的蒼翠和人性質樸。這質樸並非如外人想像的未開化的單純,而是近兩千年的佛法實踐,培養出訓練有素、調伏了心性的生活態度。試問現代人有多少能解脫「未雨綢繆」、「遠慮近憂」的焦慮,回歸「夠用就好」的簡單而隆重呢?
包裹裡赫然躺著一輯畫冊和一部厚厚的英文故事書。菊子的畫靈性豐滿,圓融的線條散發出強烈的女性力量;孩子們畫得鮮豔,留住熱熱鬧鬧的童年。英文故事出自九歲的兒子手筆,我一路往下讀,驚異於流暢的敍事技巧襯托出想像力在飛翔。
一切皆自「夢土」而生。初來乍到那幾年,他們落腳在山裡。荒僻的地頭沒有自來水、沒有電,日落後只能在月光下生活。他們和有限的鄰人商議著,共創一所家庭學校,名為「夢土」(the Dream Land)。「夢土」的課程很自由,家門口的樹林就是天然的教室,孩子們打赤腳席地而坐,不拘喜歡什麼,繪畫、閱讀、音樂……都有成人指導。孩子們不久便組起了樂團,水準很不錯;畫展則是二○○五年的事。
二○○五年夏天,在台灣的大哥因肺炎引發敗血性休克死亡。喪禮結束,三個女兒為依親飛往南方。大哥半生艱難,開早點鋪子、駛計程車,努力生活而不忘文化理想,慘澹經營一家規模極小的出版社。一生向佛的他,晚年失明,除了重重嘆過一口氣,不曾喪志。他一方面學會按摩,一方面口述創作不輟,自謂之「心靈的按摩」。「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信仰護持他到最後。他的小說表現質樸的人性,方塊文章常帶法眼,出入古今。
又一個十年過去。
「南向」如今已成當局定調的政策,菊子、阿樂走闖中南半島早了二十年。僑外政策也大轉彎,僑生名額縮減,僑大被併入了師大。二○○六年師大華語文教學系成立,十來年後,在入學口試現場,愈來愈多的年輕人說:到東南亞去!
今年二月,緬甸軍方發動政變,翁山蘇姬被囚,舉國進入軍事統治狀態。世變之劇,令人矚目。
遠方的菊子還是那個落地為家的自由人嗎?這一雙來自緬甸和台灣的戀人,越過千山萬水築成一個家,生養下自己的小孩,也收養著當地原住民的血脈。在他們的日常生活裡,語言、文化的流動該是像呼吸一般自然的事吧。每當我凝神思念之際就彷彿聽見,宇宙深處的神祕呼喚並未停止,菊子把一對女兒分別取名為「海晏」、「海筏」,童年的桴槎之夢,依稀在泠泠地唱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