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僧歸見燕歸
古人的詩詞,彩色對照之美,意識流轉之美,情景互攝之美,真是太多說不完。我又想到曼殊大師的「白水青山未盡思,人間天上雨霏微;輕風細雨紅泥寺,不見僧歸見燕歸。」這一首詩,美到極點,可列入中晚唐名作之林。也是「無我之境」的好例子。全詩雖然有景有色,但是整個意識和情感的色調,是空靈的清淡和飄逸的。讀後你自然會被一陣淡淡的輕愁所罩攝。以二十八個字的排列組合,竟能給人如此鮮明的觀照,真是神乎技矣!更難得是這詩還是步韻和作。如此天衣無縫,確是高手。
如果用電視分析欣賞這首詩,也一定很美,不過我要借重音樂和音響來完成任務。鏡頭首先要茫茫然地照出白水和青山的遠景。先照白水,再移向青山,構成全景。然後徐徐移動,照人間的房屋樓閣,小橋道路,再移向空中的細雨,和微風中的小草等等。最後照到山和寺的遠景,慢慢推進,固定在細雨斜侵的紅泥牆和寂然空閒的山門,帶上雨中飛舞的燕子。
整個畫面是矇矓的,空靈的,除了燕子是動的以外,最好一切都是靜寂的。但是,在整個過程中,都有令人悠然神往的古琴或古箏或洞簫曲子為襯底,再加上偶然飄入的木魚聲或鐘聲。這樣欣賞這首詩,就會令人有更深入的了悟!
一鞭殘照裡
《西廂記》〈哭宴〉一折最後一段幾句:張生已走遠,鶯鶯還癡癡的站著,明知已望不見,還漠然地問紅娘:「你看他在那裡?」接著自己唱出:「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再接著自己上車回家,唱出:「將遍人間煩惱填胸臆,是這般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這一段極美,尤其「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是神來之筆。
鏡頭的安排,應該是先照鶯鶯和紅娘的對話,當鶯鶯問「紅娘,你看他在那裡」時,鏡頭從兩人移開,退出,順著兩人眼神,照到四圍遠山、一抹斜陽,和無盡的古道,說明張生已經沒入「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裡」了。最後,再把鏡頭拉回,照到兩人戀戀不捨地上車,車馬沉重疲憊地、蹣跚地向回程前進,載著人間無盡的相思和離愁。
老僧已死成新塔
蘇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的一首律詩,是極好的人生哲理詩,但絕無說教的味道。蘇東坡的詩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覓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這詩的主題哲理是說人生遭際飄忽不定,所以「雪泥鴻爪」一語,成了幾百年來人人常道的口頭語。
前四句先點題,後句提出三件事作為哲理的例證。意識的流轉和跳接,用電視鏡頭處理,也很直切。首先鏡頭照在飛鴻身上,跟隨牠漫不經心地飄落雪上,照寫鴻爪深入雪泥。忽然鴻又飛走,鏡頭推出,追隨飛鴻冥冥,杳然出鏡。然後再淡出,同時淡入疊映,現出雪上爪跡。配上悠揚的國樂,由人唸出「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下面繼續唸出:「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覓舊題。」鏡頭跳到廟側小園裡老衰的僧人,淡出,疊映淡入新塔。直接證明老僧變成新塔的過程,襯托時間的流逝,和人事的推移。唸到「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鏡頭由新塔再跳接到漫長的斜陽古道,兩個年輕人各騎一匹瘦瘦的驢,蹣跚前進,拖著長長的影子。沒有人語,沒有生氣,偶聞一兩聲困倦的哀求似的驢嘶。
花冠不整下堂來
〈長恨歌〉是千古絕唱,也是詩中有畫的佳作,而且前人已有〈長恨歌〉畫傳。若用電視鏡頭處理,看起來,更易令人了解。例如:「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南宮內多秋著,落葉滿街紅不掃。梨園子及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夕殿螢飛思悄然,孤鐙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無一不可以用電視鏡頭巧妙的表現出來,比之我們口頭講解好得多。尤其臨邛道士在天上見楊玉環「花冠不整下堂來」的那一段,用電視鏡頭來處理,更加美豔,豈是言詮所能盡其妙?
製作詩詞欣賞節目,用我前述的鏡頭手法,去分析,去欣賞古人名作,也許是受歡迎的。中華文化復興的道路用西方優良科技來宏揚,如此處理,相得益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