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鐫刻碑底的字,已被新生的草覆蓋,石碑半露就像飄懸的島,漆色斑駁,如未留心、不會看見僅餘的「忠孝」二字。然而,絕多數途經的人,或許也都不曾留意過它的名字;不記得這座迎向地下鐵出口的小小公園,猶有滑梯、紛呈的樹影,與一片籬柵環圍的草地。
母親說,舊日向晚,總有台麵攤車停靠一隅,有時行過,她會向顧攤的外省男人帶碗陽春麵,再抱著我,回到巷裡頭的家。淺巷公寓有陽台的那樓,是母親自彰化小西北上讀大學,與兄姊同住的第一個居所,直至我兩三歲才遷離。我對我出生的舊家毫無印象。唯獨記得公園邊沿似曾有數座鞦韆架,孩時小小的身形置於橫木坐椅,吊懸的繩索,緊握於稚嫩微汗的雙手中;也許母親從背後輕輕扶著,也許我擺盪雙腿,令鞦韆晃搖起來。
小時候因此常做這樣的夢,隨鞦韆晃高有如飛翔,轉過一圈又一圈;卻總在擺盪最高時,被一股莫名的風捲入虛空之中。
那座孩時遊戲的公園,在我們搬離後,被剷平成了虛空。麵攤像城市中許多事物在某個時刻安靜地消失,曾經的草地被施工的鐵柵漫長封圍,矗立夢中的鞦韆架不知被撤離到了哪裡。
如今我站在階梯等候自地鐵浮現的身影,捷運在此建成後有了新的公園,依舊以「忠孝」為名,但有誰知道呢?
後來我在陳映真晚期的《忠孝公園》見到我曾遊戲過的舊地,小說中帶著各自彷若前世戰爭記憶的年老者,在社區空地相遇,「小公園說小也不小,種著十六株老樟樹和六株木棉樹」,春夏盛綻時,令主角惚恍憶起出身的北地農村「在飄雪的北風中顫動著枝枒直如枯樹的白楊」。
那日傍晚,母親與我偕伴散步在鄰近的街區,走過她昔日深夜嘴饞總造訪的意麵攤,鄰隔敞亮的水果店,轉角屋簷下的米粉湯攤子。最後她帶我回到老公寓的小巷裡。但見稀微的燈光透著窗像霧,「有人正在家呢。」她指指暗中一半則是大學時起居的臥房。我匆匆記下我所陌生的門牌和陽台樣子,小巷到底,就是公園了。
我們對角穿越入夜後的小公園,樟樹和木棉依舊靜默佇立,一輛兜售堅果的小貨車停在曾經的麵攤處,往來的人多了許多。但其中是否有一人,也曾在鞦韆架上想像飛翔?其中是否有一人也走過忠孝公園的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