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三月初春，台灣最北的雞母嶺水梯田，終於插秧了。但深坑猴山岳山腹，海拔四百公尺的草厝仍未有絲毫動靜。

只見秧苗在狹小的苗床逐漸長高，且濃密成一片青綠草原。阿公們嘴上不說，看到的人難免有些著急。此回何以會拖延，並非海拔高度，而是來不及整地。唯一的方法是，及時把新購的小型耕耘機扛上山，而且運作良好，說不定可提早幾日播田，時機也更為合宜。

大清晨，事先購買的小型耕耘機，早已擺置在產銷班班長家的三合院中庭。村民和義工們圍聚著，討論如何用粗繩綁妥，四人用竹棍扛上肩，從登山口輪流扛到草厝。

三星期前，我去班長家探望，他跟我提到，為了選購此機，還專程跑到宜蘭員山鄉郊野的農機工廠，跟他們洽談了一個合理價錢，才能買到這輛元凱七百。此種新款的農耕利器，非常適合小塊畸零地栽作，尤其是山區的環境，被暱稱為「小牛」。

早上便要麻煩幾位義工，合力扛小牛上山，擺入草厝的水田，進行傳統碌碡的工作。義工們都是外來者，跟村子並無淵源，主要是認同這處農村維持傳統生活的信念，經常利用假日來此協助。有此小牛在田間來回翻攪，土壤弄得鬆軟細碎，再整平，方可安穩地插秧。

去年插秧前的整地，還是借用山下舊機種的小牛。插完時，義工們順便扛下山。今年考量舊機種容易故障，不易翻修了，才會重新購置。如是一勞永逸外，主要還是希望新來的小牛能以更有效能的翻土力，帶出輕鬆的耕作方式。藉此減輕山上兩位阿公的負擔。畢竟，都八十望九的老人了。

新來的小牛配備了六片長方形鋼片的轉輪，功能一如傳統木片的碌碡。若按傳統，一個滾筒狀的木製圓軸，上面多半附有七片木片，形似楊桃，兩邊有踏板。農夫立於踏板上，一前一後，水牛於前頭拉動，碌碡葉片翻滾拍打，擊打出發啦發啦的美妙節奏。小時候聽到，總以為是春天郊野最甜美的農耕聲。

轉輪上只有六片，班長猜想，應該是現今的師傅功夫做不出來，或者是同一模子大量製造。無論如何，只要在泥土裡能夠順利把泥漿翻攪即可，六片或七片都好。

當代農機也發達，新研發的小牛功能多。當時訂購，還多配備了一對刨刀。日後阿公們可以翻動稻田旁的菜園。若要除草，還可再添購新的除草刀安裝。

早上除了扛小牛上山的義工，還有不少人前來修步道。土路上的階梯，以枯木做為墊材，同時挖溝、夯土，做一些水道引流的措施。從二○一六年起，這條通往草厝的百年保甲路，義工參與手作步道已有多年時間。從登山口不斷往山上，如今修路的位置已接近草厝附近的森林。

沿此山路，我們把小牛扛上水梯田後，隨即把鐵片裝上，加入柴油。小阿公過來檢視，似乎對六片有些困惑。緊接著，大阿公也來了，他更是一臉嚴肅，不斷地跟我喃念，過去那輛舊耕耘機的問題。果然是傳統老農，對於這種少了一片的小牛，充滿些許疑慮。

小阿公的兒子試著啟動，只見小牛平穩地在水田裡前行，把泥漿打得四處噴濺，簡直如一頭生龍活虎。大阿公認真看著，佇足好一陣，方才露出興奮之情──眼前彷彿來了一隻新水牛。

我坐在杜英樹下休息，他又走過來開始提到，以前水牛過世後，自己如何處理。那約莫是千禧年前，最後一隻水牛死了。他很傷心，在山裡挖了個坑，準備在裡面放置薄木板，鋪上茅草，再覆蓋木板。

水牛是天上降雨神化變的，被玉皇大帝派下山。因而得先敬拜，請求明示。他先翻山去指南宮，拜祭玉皇大帝，擲筊請示，這樣土葬是否允當。結果大帝點頭答應，他才敢把水牛厚葬。

大阿公看著元凱小牛，想到了以前的水牛，因而分享這個過往。足見早年農家對水牛的情感，非但不吃牛肉，也不賣牛。臨老往生了，還當成至親般處理後事。

附近山村裡，長輩對水牛的誠摰情感也類似，只是較少表達。莫說別的，登山口香果樹下，有間完好的石頭厝，約莫五坪大空間。那是高姓大哥特別為水牛搭蓋的小屋，主人一家則住在咫尺之隔的三合院。

仔細觀看，石頭厝紮實穩固，並不輸三合院的修築，整理甚至更為乾淨。只是水田荒廢，千禧年後不再飼養，那兒就空下來，堆放一些舊器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