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進來的人泰半皺著眉，或者頻頻嘆氣，更多是療程結束卻捨不得走的長輩，他們不斷訴說著生活的凡此種種，不斷，設法讓話題延續下去，並且直直看著我，我們。

「我就快不能住在家裡了。」那位滿頭白髮的老奶奶說，語氣聽不出情緒，對著我又像對著迢遠的那一點重複著。

事實上，她的口音很重，講話又急，聽久了才聽清楚她想表達什麼？約莫是原本住的地方即將被拆除，搬離之後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擁有熟悉的鄰居與朋友，「以後，就是一個人了。」她的表情扭曲起來，彷彿剛剛電療強弱還沒有調整好的難受。從病歷看來，她的肩頭一直有一個痛點，那痛點飄忽不定，醫師試了很多方法都無法將它根除。於是一坐下來經常抱怨，尤其每次躺到診療床上不免憂心忡忡：會不會突然被電死？會不會是小鬼纏身？

她依舊每周掛號，每周提早一小時報到，跟醫生捉迷藏似的表達難以掌握的痛點。「搬家之後，就沒辦法來這裡看林醫師了。」她又激動起來，空屋般的眼神顯得茫然無措。我看她臉色發白，要她喝口水緩和情緒，又把預約的電話抄給她：「如果需要幫忙記得打過來唷。」——冷不防，她突然握住我的手，一句話也沒說，似乎下一刻眼淚就要掉到桌上了。

從那之後，她再也沒出現過，也未曾打電話來，泡沫似的消失了。

也有致力於減肥的刺青阿伯，每天走進診所遞一顆蘋果或奇異果給我，不是為了看診，而是日常寒暄，像小時候回爺爺奶奶家，左鄰右舍不時塞點吃的、喝的，深怕孩子餓了、渴了。刺青阿伯雖然年紀大了，卻很在意身形，從他圓胖的手臂露出圓胖的龍爪看來，年輕時應該也很「飄撇」。他總是問醫生：「埋線減重什麼時候才會見效？」每次站上體重機，任何一點增減都讓他憂喜參半，更多是唉聲嘆氣：重了固然沮喪，輕了卻煩憂兩頰消散，看來更老——這麼說來到底該胖還是該瘦？

醫生說，放輕鬆嘛，中醫講究的是調和、是圓滿，像雲和霧、太陽和月亮……天地萬物各有所司。「什麼司？」刺青阿伯皺著眉：「天公伯仔敢講每天也要趕去公司？」

好幾次，刺青阿伯找我午餐，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而我又是澱粉又是甜點，看得他頻吞口水，不由得同情起來：「你很節制欸，完全按照林醫師說的嚴格執行啊。」我安慰他：「有啦，你有瘦啦，臉都尖尖啦。」

「真的？」他摸摸下巴：「以前沒得吃，後來捨不得吃，現在是吃不得！想想那些明星也不好當，一個個不輸竹竿！」

問他為什麼減肥？他臉紅紅笑著：「還不是希望心愛的，能夠多愛我一點。」

他的心愛的小他十五歲，在街角賣咖啡，每次沖咖啡都用手指輕敲桌面，長嘴壺在半空中時而畫圓，時而停住，壺尖發散著優雅的金光，一如她的頸子也孵生一層瓷細的白光。

阿伯說，她泡出來的咖啡有淡淡的水果香——儘管，我只喝到酸澀的微焦的苦味。

也當然，還有左腳裝了義肢的姨啊，我們不好意思問她的腳是怎麼受傷的？但從大腿以及手臂皺巴巴的情況看來，想必是燒傷所致吧？姨啊說，是工傷，不守規矩的同事在瓦斯爐附近抽菸，結果——「差點毀了我的人生！」姨啊摸著輪胎似的手臂說：「所以，我很能夠體會八仙塵爆的痛。」

姨啊說，人的身體說起來很聰明也很笨，像是水碰久了皮膚會起皺，那是為了增加摩擦力；至於心臟長在左邊，那就意味著偏心很難避免吧？姨啊似笑非笑，想必心有戚戚焉，因為她說過，小時候爸媽就叫她「小賣」，大了就叫她「大賣」，言下之意就是賠錢貨啦。姨啊淡淡的說，從小她就要做很多家事，而哥哥和弟弟從來不必進廚房，更不必掃地拖地。好幾次，她以為自己是撿來的，否則怎麼爸媽的態度會差那麼多呢？直到現在，年紀都大了，爸媽從來不向哥哥或弟弟伸手要錢，卻老是暗示她：父親節要到囉、母親節該熱鬧一下啦……姨啊說，身體其實告訴我們很多祕密，像老一輩人說的，五根手指都不平齊，所以世間當然有很多不公平的事。

姨啊說話總是由這個點延伸到另一個點，聽得我們都忘了她原本要申述的切膚之痛──她說，你知道嗎？如果不穿那個「醜醜的」壓力衣，「皮膚會不斷增生，手指和手指會黏在一起，像鴨子的蹼。」她把五根手指併攏又打開：「像這樣，只要這樣就會流血流個不停！」姨啊說，從前出門走到哪都不自在，「孫子也嚇得嘛嘛吼。」結果現在每天晚上，孫子趁她洗澡拿著那義肢跑來跑去，「玩騎馬打仗啊、當拐杖啊、機關槍啊，反正什麼都能玩──現在的囡仔真正有頭腦，我們以前根本比不上。」姨啊興沖沖拿出照片，指著畫面上那個表情慧黠的小男孩說。

姨啊眼神多麼歡喜。問起孫女呢？她撇撇嘴，皮啦，皮蛋一個。那怎麼沒照片？「跑來跑去，你是要怎麼拍？」姨啊覺得我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