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堤防外,潮汐退還了沙地,日照下沙泥泛著的銀白色光暈廣袤伸延。除一位釣客老人彷彿抵達多時。荒瘠的海岸,唯有截斷的枯木歪斜佇立。
腳步凹陷於溼泥,擇水窪淤積中浮現的硬土輕躍而過,逐漸在身後留下一道長長長長的足印。午後乘友人的車駛行海濱。這裡的小鎮,因近鄰潮間起落的地帶而多闢為蚵仔養殖場,沿途的埕間堆置著蚵殼與網繩,洗滌的腥鹹,久已瀰漫為道路的氣味。近海望遠,蚵架低低地,就像一座座分隔的孤島。
出生雲嘉的朋友帶著造訪的我繞行朴子城鎮。參訪配天宮,敬拜恆久守護海人的媽祖婆,年輕的夫妻虔敬在一旁祝禱。駛向朴子溪的出海口,來到了漁港碼頭,在小攤前,等待溫火煎烤的蚵仔包。行過宛延的長堤。時有小白鷺成群盤桓於田埂間。離程前友人問到,曾不曾到過白水湖,就在這附近。「是《白水湖春夢》的白水湖?」
原來,白水並非湖泊,亦曾為舊日的鹽田,因海水倒灌淹漫時泛白而有此詩意中微帶傷感的命名。我們從堤堰走下,迂緩步行海潮退遠所浮現的溼地。一直到邊緣,回望來時的路徑,唯一節節枯木像老者久經風蝕的手,從平坦的海岸立起,似召喚指示著;惚晃間,我彷彿曾經見過。
零二年,十九歲,初次離家,搬到遠地的嘉義民雄念書。同屬平原小鎮卻更近山勢。我選修了系上一堂實習課,整學期排定參訪各非營利組織。有一周,教授帶著同學們長途來到西向一處濱海的蚵田。
我業已遺忘當時的目的。只記得一行人走在退潮後綿軟的溼土,越坑窪,每跨一步,足尖便輕輕陷落。這裡那裡,都擱置著大綑大綑蚵殼。主人為我們導覽著繩網、棚架的傳統工法。那日最後,在簡樸的寮舍,合桌吃著料理的蚵仔與海鮮。回程的平原上,有復一日暈紅的夕暮。
又曾有一日,夜裡與同學聊到想去看海,天亮後結伴出發。按照著地圖上預先描繪下的路線,摩托車向著西邊公路徑直騎行。日午之際,來到了一處荒蕪的海岸。唯通道皆已封圍。詢問鄰人,才知曉通往海的路久已禁止開放。
摸索著防風林的間隙穿行,來到只有我們的海灘。波浪拍擊淺礁,漂木與繩索、廢輪胎棄擲一地,但見一舢舨朽腐的船身傾頹眼前,駐守瞭望的建物窗玻璃盡碎,露出空洞的眼睛。後來我在一篇〈蔚藍邊境〉這麼記下,「我們走進那樣的一處荒敗的海岸,甚至不能說是海岸:在前方不遠猶有一道築堤環擋在那,使海水無法進入;而在圈圍起來的範圍則停放了一些船隻或作為養殖區域,等距豎立的木竿上垂掛著鐵絲網……」
此時,友人拿出手機,開始錄音下一段潮水與海風的聲音。那是九月中旬一個如常午後兩點前一刻的聲音,裡頭或有潮汐,或有招潮蟹鑽進沙坑留下一圈圈紋理的流逝,或有我徘徊記憶的足音,有他自己的心跳。
二十年前,曾經一起追逐過海岸的人都已失去音訊。那時我們是否即已來到這一片白水。傾頹的舢舨不在,留下節節枯木的證詞。二十年後,我會不會在重新返來的片刻,因腥鹹的氣味,回想起這樣一個平淡如劇照的一幕,沙地上,投下兩個無聊賴的身影,海水漲落,輕輕易易抹去一切。如同年輕時讀過便牢記的句子:「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