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為了逃難,父親帶著全家,由老家廈門經過香港,再到越南,在那裡住了好幾個月。那時候的越南,名稱叫做「安南」,還沒有獨立,是法國的屬地。我們在胡志明市登岸,由父親的一位表叔「烏煙叔公」在那裡接船,再雇車道相距不到二十公里的另一城市「隄岸」,住進一間預先租好的民宅。那時候的胡志明市,名稱叫做「西貢」,是越南最熱鬧的商港。
從抵達隄岸的第二天起,我開始注意到我們每天的生活是依著一個嚴密的「作息表」來進行,擬訂這份作息表的人就是我父親。這個作息表起初還不明顯,幾天以後就慢慢變成規律。
住在隄岸的華人很多,父親不知從哪裡找到一位會說廣東話的老師,教他說越南話。他每天早上根據自己的筆記在院子裡練習越南話。時鐘走到上午十點,他就帶著筆記本高高興興的出門去上越南課。我至今還會用越南話說出一到十的數目字,就是父親教的。
除了越南語,還有法語。父親學法語的時間是晚上,每周三堂課。他報名就讀的補習班,離家一定相當遠,所以他總是吃過晚飯後就匆匆出門去上課。我和弟弟站在門口送他去上學,那情景給我帶來的是一種「關係倒置」的感覺:「兒子目送父親去上學」。
那一年,我剛上完初中一年級,二弟也剛上小學畢業,雖然一時失學,但是我們都已經都能看書,有自己的閱讀生活。父親比較放心。他知道我英文不好,就利用上午十點鐘以前的時間教我說英語。他相信「學語言要整句學」的理論,一開始就要我模仿他說一句「今天的天氣怎麼樣」的完整句子。我那裡學得來,只好「抗拒」似的嘰哩呱啦的亂跟。我那時的程度,最多只能模仿他說「天氣」這個英文單字。母親出來當和事老,讓我得以免上這一堂難度很高的英文課。
每天最愉快的時刻是下午,因為父親把下午安排為一家人出遊的時間,同時也是他計畫中的「認識越南」的時間。我們住在隄岸,隄岸是越南稻米的集散地,有許多華人經營的碾米廠,都設置在流經隄岸的湄公河邊。父親帶我們去觀看滿載白米的大木船列隊航向下游的情形。
西貢是越南南部的第一大城市,可以從隄岸搭電車直達。電車從起點站到終點站,一共設了十二個車站,每個車站除了標示地名以外,還用我國習俗「十二生肖」的十二種動物來為車站命名。起點站西貢是「老鼠站」,終點站隄岸是「豬站」。車票上都印有動物簡筆畫,用過的車票有人拿出來賣,一組十二張。父親看我喜歡,買了一組給我。
西貢有許多法國人,包括法國官員的眷屬和法國軍艦的水兵。父親帶著我們逛西貢的大街,發現那裡有一間中文書店,可以買到從香港寄來的一些文藝小說。
我們還去遊覽有名的西貢植物園,我對那裡的樹木、草坪、人工湖,留下深刻的印象。遊玩植物園,時間已經接近黃昏。植物園大門開闊的人行道上,露天咖啡開始營業,許多穿的很乾淨的法國人士坐在那裡談天,品嚐咖啡,迎接夕陽。那種享受生活的情景,父親看了很受感動。他挑選了一張桌子,對我們說:「我們也坐下來喝點東西。」
在那些日子裡,父親跟我說的話比在家鄉的時候多得多。他有時候也單獨帶我出遊。有一次,他帶我到隄岸的電影券看一部法國影片。看電影出來,父子走在大街上,我問父親電影院是怎樣保持那麼安靜。他說:「你沒看見電影院裡那個法國警察?他手裡拿著警棍,誰說話他就用警棍敲那個人的頭。」我知道他是說笑話。
有一次,我們全家在隄岸的街道上走著,一輛雙輪馬車聲鏘鏘的迎面走了過來,那種就是異國風光使我看得入迷。父親說:「想坐嗎?」他竟然當真的喊住那輛觀光馬車,用學了的越南話跟車夫談價錢。那天下午,我們全家擠進一輛雙輪馬車,在隄岸的街上繞了一大圈。
一天傍晚,我們散步歸來,路過一家掛滿彩色燈泡的露天餐廳,許多衣著整齊的人士在那裡用餐,穿白衣服的服務生來回忙著。我看了很羨慕,就回去提議父親我們也去那裡用餐。父親其實早已心動,卻對我說:「很貴的喔,吃了這一餐,我們就沒錢船票回香港囉,到時候只有在這裡當叫花子了。考慮清楚了嗎?」我回答說沒關係。父親這才說:「那麼進去吧。」那天晚上,我們就在那裡吃了一頓法國菜。這一餐飯,也可以說是我們離開越南前夕的告別餐。
我們又回到香港,在那裡等待時局的好轉。最感到幸運的是,在越南的那一段日子裡,父親開始跟我親近,使我了解到他的內心並不像外表那樣嚴肅。他也有他溫柔的一面,浪漫的一面。這一點發現,使我感到自己是一個幸福的兒子。父親在四十七歲那年過世,但是對我來說,他一直健在,今年是一百零七歲的人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