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清雄
家,是一生抹不掉的記憶。
兒時最早的家,坐落在村民合力挖掘的一座很大、很深的垃圾場前,是間寄人籬下矮小昏暗的平房,整天飄散著臭味。全家擠在一張木板通鋪,吃飯時沒飯桌,就捧著一碗飯菜湯蹲坐在門口,配著垃圾臭味吃。
父親不識字,到處做臨工,母親幫傭洗衣、做手工來貼補家用。我讀小學前,搬進莊裡的第二個家,屋前還有一棵芭樂樹,但還是蹲在門口樹下吃飯。大哥讀初中時,父親拜託人讓他跟著學做木工,後來他就自己釘了一張簡單的書桌,家裡也多了一間用廢棄木材搭建的小廚房,有了第一張飯桌。
歲末返鄉,我走在現已人煙稀少的寂靜巷弄。那間屋齡至少已五十年的老宅,依然佇立在巷口,當時可是這個村莊的第一間透天厝。是父親蓋的,也是我的老家。
父親說,這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於是他再去當學徒,從挑磚扛泥沙、拉基準線、挖地基……學會了蓋房子。他親自攪拌泥砂,一磚一瓦砌成了一棟兩層樓的透天厝,數十年來仍平滑光亮的水泥地板,是他彎腰蹲胯、灑水鋪灰,仔細一寸寸拋光鋪抹而成的。十餘年後,年邁的父親又親手加蓋成現在的四層樓。
這間他用雙手蓋起來的房子,是從小孤苦無依、自卑無伴的父親唯一的驕傲,是他用一輩子打造的家。老宅灰樸的抿石子粗礪外牆,像父親堅毅的外表,不引人注目;也像童年時牽著我的厚實大手,有力而安穩。
晚年的父親失智了,經常忘記回家的路。哥哥從警察局帶他回來時,常喃喃自語:「我要回家。」這棟房子是他親手蓋,怎麼會忘了回家的路?找不到回家的路,又會是怎麼樣的心情?回想起來,備感心酸。
「阿爸,我閣轉來舊厝啊!」繚繞的香案後,照片裡的父親,嘴角似在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