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冠良
二○二○,一年盡了那時,有些事,卻重又起了頭,比如許願,比如疫情。像是一首原來已是拖沓的歌,末了還加碼一段峰迴路轉,幾乎渾然忘我的尾奏。微微回瞥,覺得一切皆淺,不是船擱淺灘那種動彈不得,是一場未竟的疫鏤心刻骨,而稀薄了所有。全球新冠肺炎的危機肆虐,種種不穩定、不確定的狀態,讓某些想法,一些計畫,推延或取消,全像打了水漂,圈圈漣漪終無痕。
盼著冀望的,等著倏忽被剝奪的隨意日常,盼著等著,生活中的各種距離時鬆時緊,無論如何還是有幾個跳不過去的空格,日子的腳步分秒滴答猶未絲毫遲疑,心底畢竟也清楚了逝去的時光無可補償,花謝的此刻,來春便是前世,花再開也已非舊花。就像快樂都是在夜暮新綻的煙火,僅僅絢燦一瞬的當下,多美多驚喜,滅了就沒了。
這一段蒼白的時間以來,你我一起擁有同一張酷似的臉孔,最多就是在覆面的口罩上費點顏色花樣的心思。如果減少的對話像減碳,呼吸的空氣會再乾淨一點,只剩眼神交集的我們能更輕易看透澈彼此內心嗎?與N有時為觀念為態度為小事爭執,一次半路鬧到多說一個字都會咬到舌根地步,帶妥口罩進了捷運站,心裡悶拗的兩個人,被薄薄的淡藍口罩藏起所有細微表情,更遠地隔閡開來。是沁著寒意的十二月了,我們之間卻處在盛夏風不吹拂,草不擺頭的鬱熱下午。車廂裡,飄遊的視線寧可投向一站奔過一站的站名跑馬燈,遞往陌生人,斂在斑駁地面,也絕不兜到對方身上,好像怕誰先洩漏一縷情緒的波動就是俯首認輸了。那片不織布口罩是一道邊界,擋阻的,從來不只是病毒。
像淺寐的一場混夢後,N乍醒,錯愕都已是這個時候了。他說就像迷惘於自己身在何處,彷彿一年以來所有遇見皆如海市蜃樓般,似真,又假。
我也醒來,從深邃如海的闇墨羊水裡。我從一個熟悉的地方出走,離開一些相交淡如清水的人,揮別二十年來反覆按表操課而爛熟的工作,並非現正進行式的大疫所逼,但真是優柔心理淤積多年的沉痾使然。有些改變是無奈之戕,於我,是蛻蛹。在要嘛低空飛過,要不折翼墜落的亂流時刻,諸多可能都遭裁限停頓的昏昧幽冥之中,我毅然(大約也是年紀抵達一個焦慮關卡的刺激)跨向未可知的探徑,但比起懦弱龜縮,我想我更願意也需要做一次不聰明的人。若我到底不是一隻紋色斑斕的美麗蝴蝶,至少沒有忘記飛翔的能力。
一年的黃昏向晚,卻是疫年的日正當中。
雖然仍會怨詛,但還是得面對被搗亂的種種改變。然而,改變的到底是什麼呢?是隨身攜帶的口罩已如臉上一層撕不掉的皮膚,出入公共場所都要實名制、量額溫與酒精洗手,不能隨心所欲訂好機票就出國旅行,訂閱的YT頻道列表多了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並開啟直播通知小鈴鐺,各類銳減的朋友聚會,窩在房間裡不斷刷新網上追劇的時數紀錄,或是在家工作、線上會議,拱手不握手的社交距離?「應該是心態吧。只有不拒絕妥協或調整,日子才能夠繼續。」N說。忘了從何時起,但肯定還沒個斷崖的變化始終在變化中,而的確那些被迫適應了的諸多可惜,不再被自己意識為可惜;防疫新生活運動必須的衛生習慣,養成了素日裡自然而然的動作。那我想,應該就是如同N所說的吧。
事到如今,卑微地,祈盼不更壞便是好了。
一些生命脆弱殞去之際,一些生命持續撐張莫大韌度。在一切如電力耗竭,緩慢牛步的世界,生之膽顫,死之草率,交互急切運轉,似在忙著清除什麼穢汙般,又像一場兩小時就演到結局的電影人生,可以目不轉睛,但沒餘裕去好好咀嚼,深深嘆息。起初,新聞畫面上搭配悚然背景音樂跳增的數字,是多少人變成病毒的居室,又有多少人被病毒一筆勾消。那不眠不休滾動的數字,如一串接一串愈編愈長的髮辮,明明知道那纏結了無數生者的慟失,無法安詳送別的遺憾,天天看在眼裡竟也暈成一團無能為力的迷糊帳而不再心酸掛意,不再怵目驚怖。過於巨大的悲傷使人麻痺,憐憫也是。
過去的一年不易。島外形勢嚴峻如烈焰煉獄,島內只在危崖邊步步戰慄,就不說幸運了,但其實是多麼堅強才稍稍維繫了那或許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的安全。然而雞卵密密也有縫,眼下,不斷變種的病毒不肯罷休,持續在世界每一處點燃熊熊烽火,飢餓掠食著呼吸的自由。本來,在我們的島,幾度驚險,皆化險為夷,豈料,一絲分了心的鬆懈,賊般的疫情就趁隙而入,鬼祟尾隨沒有覺察的足跡,在城市街巷、在你我之間大搖大擺地遊蕩起來……
此際,前途艱厄依然,恬靜渺茫。而其實,即使沒有猖狂的疫病,生命如潮汐來回,波瀾翻湧,又有哪一刻是平靜如鏡湖上一枚圓滿的銀色月亮?
那,這新的一年就先不祝福快樂了。
願我們不慌不亂,始終信念,一直堅強。
疫年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