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背上的舞步:非洲奇緣》,聯合文學出版
文/洪玉芬
原來,每段旅程都是獨一無二,都是深深淺淺的探險,與神祕的大千世界,也是與自己。
雨季的西非,經過水滴的沖洗後,天空高高掛,清澈無比,雲朵不知所措地躲得無影無蹤。
二○一四年八月初,當伊波拉病毒(Ebola)以鋪天蓋地之姿席捲全球媒體的巨大標題時,我與我的黑手夥伴就像號角一響需赴戰場的士兵,拎著皮箱在眾親友的擔心下,出發去了。
伊波拉病毒於一九七六年首次出現於剛果民主共和國,疫情發生在伊波拉河附近一小村莊,因此命名。伊波拉是一種高致死的病毒,在二○一四年又大肆來襲,疫區以剛果為主,擴及其他鄰國。此行的目的地是位處西非奈及利亞的一個石油港市哈科特港(Port Harcourt),也正是伊波拉病毒沸沸揚揚的疫區。
奈及利亞自一九六○年脫離了英國殖民地,北方篤信伊斯蘭教的保守主義者,目睹開放的基督教對當地傳統文化的影響與衝擊。此外,雖是非洲的最大石油產國,卻沒為百姓帶來幸福的日子,境內貪官汙吏,民不聊生。
生活四周隱藏著危機,伴隨著宗教的衝突,驚悚的恐怖活動崛起。激進分子在邁杜古里以當地語言──豪薩語創立了組織Boko Haram,其意為「禁止西方教育」。Boko在豪薩語的意思是指「一切非伊斯蘭教的教育或讀物」。Haram 源自阿拉伯語,意為「非法」、「禁戒」、「神聖不可侵犯」等。
非洲石油藏量國裡,奈及利亞名列前茅,哈科特港正是石油的開採區,懷璧其罪,變成國際紛爭的亂源。啟程前,伊波拉病毒和恐怖主義皆盛行,兩者有如左右夾攻,在親友的擔憂下踏上了這旅程。旅程中轉了三趟航班,中途過了一夜,才得以抵達目的地。一下飛機,迎接我們的是兩部持槍荷彈部隊的前導車,車頂閃燈沿路呼嘯,而保護著我們十來個外籍人士安全的中巴,頓時彌漫一股非比尋常的肅穆之氣。
腦海中不停翻轉的是,前幾年發生在此的外籍人士綁票案國際大新聞。如今龍潭虎穴,終要叩門而入。一顆心,幾許忐忑不安,幾許探險興奮,隨著路面的坑坑洞洞,反覆跳動不已。
安全抵達化外之區
途經十字路口,兩部機車橫阻在前,前導車一下過不去。在我還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時,只見兩名持槍、身著軍服者,矯健地從車上跳下,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況下粗暴地猛捶那兩名機車騎士。我看得目瞪口呆,一股冷颼颼的涼意從腳底直衝腦門,頓時整個人呆住,一片空白。車抵廠區,一入口,映入眼簾,一字排開十來部鎮暴車,彷彿真的來到龍潭虎穴之地。
這廠區占地寬廣,車行遠達十六公里,是跨國合作的企業集團,分布全球有十來個石化工廠。因國際人士聚集在此工作,安全首要,須做到滴水不漏之地步。園區內設施福利應有盡有。有餐廳、超市、高爾夫球練習場、網球場、羽毛球場、電影院、學校、廟宇等。每日睜開眼,食衣住行一應俱全,生活所需全獲得滿足。
晨起,天光微亮,園區就像一台龐大的機器,有條不紊地運轉著。數千人各就各位勤奮地工作,更有為數不少、離鄉背井的一群,那就是孜孜矻矻於工作的印度人,用汗水換取寄回老家安頓妻小的生活費。見及此,不禁為人類感到驕傲,這一塊對台灣而言遙遠且陌生的地方,這麼多人偶然萍聚,為共同的任務與使命而努力工作,赤日烈陽下依然生氣勃勃。
唯一淡淡的哀愁是,看見了建構中另一工程,日本人來了,韓國人也來了,印度人更是大量的來了,遺憾的是竟然看不到一個屬於台灣人的身影,而這身影在過去幾十年的國際舞台上,是多麼精於民生工業的技術啊。幾天後送技師回台,我轉往北方城市。熟悉的國度多次來去,每每來到,心底還是忍不住頻頻嘆息,嘆息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明明藏油豐富,為何年復一年,路況永遠坑坑洞洞,電力永遠不足,失業率永遠偏高,人民生活不易。如果我是生活在這塊土地的人,該向誰訴說去?
除了生活大不易之外,一種另類的伊波拉病毒無聲無息地在生活四周隱藏著。曾幾何時,在此,去個超市都需安檢,人人談論前陣子驚悚的女童綁架與炸彈事件,恐怖不安,造成民生景氣下滑。另類的伊波拉陰影,沉沉地籠罩了整個城市。
難道這些種種不比致命的伊波拉病毒更可怕?更凌遲人心?走出去,平安歸來,慶幸不已。我來,雨季開始,我去,雨季未停,水滴仍拍打沖洗,生命綠株更顯青翠無比。原來,每段旅程都是獨一無二,都是深深淺淺的探險,與神祕的大千世界,也是與自己。
八月,我悄悄地走過伊波拉的陰影。
(摘自《馬背上的舞步:非洲奇緣》,聯合文學出版)
作者簡介
洪玉芬
出生金門烈嶼,輔大歷史系畢,貿易老兵。工作旅行百餘國,近來以非洲最頻繁。採擷見聞、感想,總與原鄉或生活連結。喜歡烹調文字與食物。
獲浯島文學散文獎、漂母文學獎等。著有散文集《希望不滅》、《雜貨商的兒女》、《多情應笑我》等書。